第六章 亂政亡趙 第七節 滅趙大戰 秋風掃落葉般開始

王翦一接到頓弱密書,立即下令全軍備戰。

對山東五國尤其是趙國的軍政態勢,王翦是刻刻上心的。除了頓弱、姚賈的伐交商社,王翦還在秦軍斥候中反覆遴選,編成了一個六百人的精悍的間士營,專一深入各國搜集軍政消息。之所以如此,在於王翦是戰國末期最具政略眼光的統軍名將。王翦對秦軍大舉東出有一個根本評判:秦欲滅六國而一統天下,不戰不行,唯戰不行;此間分際,便在於如何最大限度地不戰而屈人之兵,從根基上摧毀六國。也就是說,王翦是戰國之世將兵家大道與統兵征戰之才水乳交融於一身的大軍統帥,也是軍政兼明的唯一統帥。大軍開出之前,王翦夜入咸陽,與秦王嬴政專門就戰法作了商討。

「老臣統兵出關,欲變秦軍舊日戰法。」王翦開門見山。

「何以變之?願聞見教。」秦王沒有驚訝。

「秦軍傳統戰法,以攻城略地殲敵大軍為要旨。是故,攻必拔城下地,戰必斬首滅軍。行之日久,遂成傳統。拔城斬首之數額,亦成軍功大小之尺度。而今,秦軍以滅國為要旨,便不能僅僅以拔城敗軍、斬首滅敵之法對山東作戰。滅國之戰,目的在摧毀其國政根基,剷除其王族廟堂,而不僅僅在戰場殲敵。是故,戰法須變。」

「上將軍怕本王以舊戰法施壓催戰,故先申明?」

「秦王之壓,老臣可辯。朝野將士施壓求戰,老臣難當。」

「滅國大戰,戰法大要何在?」

「大要在三:戰勝不求斬首,奪政不求下城,除奸不求滅貴。」

「願聞其詳。」

「其一,戰勝不求斬首。我軍對敵,務求戰勝而敗其軍潰其心可也,不能大肆斬首殺戮,以免其舉國成軍作困獸之鬥。當年長平大戰,武安君坑殺趙軍數十萬降卒,反逼得趙國死心血戰而我軍反敗。如此覆轍,不可重蹈也。其二,奪政不求下城。滅國根基,在於奪取都城、去其廟堂、除其施政之能。是故,我軍攻佔都城之後,不能如既往那般城城攻佔掠奪財貨人口。當年樂毅攻齊,下齊七十餘城而不能滅齊,在著力過甚也。如此覆轍,不可重蹈也。其三,除奸不求滅貴。而今山東昏昧,各國都有奸佞盤踞廟堂,以致山東列國大都成為一盤散沙。我軍入都奪政,僅除奸佞而不誅殺世族貴胄。如此,可免世族追隨殘餘王族逃國抗秦,則國可安也。此為老臣三戰之法。」

「嬴政謹受教!」年青的秦王二話沒說,挺身長跪肅然一躬。

那夜會商一了,秦王嬴政下了一道特急王書給各要害大臣並各軍大將,將王翦陳述的戰法方略全數申明,王書末了道:「上將軍之戰法,乃秦軍滅國之精要,務求實施軍前。東出大戰,但憑上將軍調遣,本王並在國大臣、軍中將士,悉數不得施壓催戰!」

唯其如此,王翦大軍在井陘山與李牧大軍相持半年未曾激戰,李信、楊端和兩路大軍逼而不進引而不發,挾雄厚軍力空耗巨額糧草而大半年不戰,秦國朝野竟無強烈催戰之聲浪,當可解也。雖然如此,軍中將士對風雪半年不戰不退畢竟難以忍耐,眼看年節將近,幕府依然沒有大戰跡象,秦軍將士終於焦躁了。

「再不出戰,我等上書秦王求戰!」蜂擁而至的將士們不斷地吼叫著。

王翦走出幕府,只說了一句話:「發下令箭,老夫准許爾等赴咸陽求戰。」

將士們默然了。幕府求戰,無非焦躁之心不可耐而已。大將們誰都知道秦王特書,果真趕赴咸陽,求戰不成反倒可能耽擱了戰場立功。畢竟相持日久,大戰隨時可能迸發,將士們只是不耐風雪壁壘之清冷而尋求早戰。王翦不再如同往日那般說服,而是破例准許將士直赴咸陽請戰,將士們反倒一片沮喪沒了聲氣。

「信得過老夫,便回營壘。」又是一句,王翦走了。

便在將士們請戰的旬日之後,頓弱的密書到了。此前,王翦已經從間士營得到密報:頓弱被郭開羈留邯鄲王城形同人質。所以,王翦對頓弱密書所報的李牧去軍消息不能立即斷定虛實。畢竟,郭開是天下第一大奸,頓弱其人王翦也不甚熟悉,王翦寧可等待消息印證而後斷。正在秦軍將士們走出冰雪壁壘收拾營地軍械嗷嗷備戰之時,間士營消息到了,與頓弱所報一致:李牧去軍,進了柏人行宮。

「南北軍令發出。」王翦拍案而起。

兩司馬立即帶著早已擬好的軍令飛出了幕府,向南北兩路大軍而去。

「聚將鼓!」王翦大手一揮,赳赳大步出了軍令坊。

轅門外的隆隆鼓聲未過三通,大將們便齊刷刷趕到了幕府聚將廳。

「諸位,李牧去軍,我軍戰機已到!」

王翦激昂的話音落點,大將們卻沒有慣常的亢奮神情,一陣驚訝之後反倒顯出幾分落寞,人人板著臉一片默然。王翦悠然一笑,倏忽又肅然道:「李牧兩勝秦軍,諸位尋仇之心甚重,唯以李牧為對手決戰而後快。此等戰心,老夫盡知也。與天下名將一見高下,為將之雄心猛志也。老夫,也是一樣!然則,此為滅國之戰,不是尋仇之戰!滅國之戰,要的是國家功業,不是一將功業!若趙國政事清明,李牧可全力率趙軍抗秦,我軍自當與李牧放馬一戰,其時戰勝李牧,自是秦軍功業榮耀!然目下趙國廟堂昏昧,李牧大軍左右掣肘內外交困糧草匱乏後續無援,秦軍戰勝如此李牧大軍,榮耀乎!恥辱乎!反之,李牧死於趙國廟堂,可顯忠勇志節,可彰趙國惡政,青史煌煌其名!李牧死於秦軍,則秦國徒負惡名而趙人必恨秦國。其時也,趙人追隨殘餘王族死力抗秦,亦未可知!果真如此,秦國一統天下之大業何在!故此,滅國大戰,根在大局,不在是否與一將做沙場尋仇之戰!」

「不求尋仇!願奉將令!」

以軍中慣例,大將們同聲一吼,便是認可了主將說法。

王翦一眼掃過大廳,長吁一聲,長劍打上六尺立板上張掛的羊皮地圖道:「只要李牧去軍,不管趙軍何人為將,我軍都立即開戰滅趙!戰法是:南北兩路大軍同時猛攻,楊端和南軍合圍邯鄲,李信北軍直下代郡進逼信都與柏人行宮。其時,趙國必令井陘山趙軍出動,或救邯鄲,或保信都,兩者必居其一。我西路大軍則無論井陘山趙軍如何出動,都全力越過井陘山追擊趙軍,橫插趙國中部,將趙國攔腰截為兩段!使邯鄲、信都、柏人三處廟堂根基不能相連,根除其施政聚兵之出令軸心!」

「明白!」聚將廳一聲雷鳴。

「章邯軍攻佔井陘關,而後扼守井陘關善後!」王翦拿起了第一支令箭。

「嗨!」章邯在滿廳大將熱辣辣的目光中接過了令箭。

「大軍東出井陘關後,馮劫部插入邯鄲信都之間,遮絕兩都通連!」

「嗨!」

「馮去疾部插入信都柏人之間,遮絕趙國陪都與行宮之通連!」

「嗨!」

「老夫中軍,對趙軍主力銜尾疾追,會戰滅軍!」

「嗨!」幾員中軍大將齊聲拱手。

王翦指點地圖,做最後部署道:「旬日之後,我南北兩軍可同時出動,開春之際,我兩軍可同時深入趙國。屆時,我井陘山大軍全力開戰,務須在半月之內切斷趙國中部!為此,各軍務必在一月之內清營輕裝,屆時全力出戰!」

「攻佔井陘山!一戰滅趙國!」

秦軍將士的吼聲激盪著白雪覆蓋的崇山峻嶺。

趙軍一方卻冷冰冰一片,沒有任何動靜。

秘密誅殺李牧之後,郭開立即開始了自己的鋪排。

兩道趙王急書連夜飛向邯鄲所有官署與趙國郡縣。第一道王書稱:大將軍李牧久處冰雪之地,覲見趙王做禮之時突發孿曲症,四肢僵直無以伸展;本王心急如焚,正親督太醫日夜在柏人行宮醫治李牧,朝野臣民少安毋躁。第二道王書稱:抗秦事急,本王決以公子趙蔥、信都將軍顏聚為井陘山趙軍大將,先行備戰;來春,本王將親出邯鄲,督導三路趙軍與秦軍決戰;朝野臣民務須各司其職各安其所,屆時舉國同心以勝秦安趙。兩道王書傳遍朝野,趙人無不雲山霧罩不知其所。信王書麼?李牧正在盛年其壯如牛,突發怪異之極的孿曲症,實在難以理解;有郭開韓倉在國,李牧十有八九是出事了。不信王書麼?王書所言似乎也有幾分道理:爬冰臥雪奔波沙場,趙軍將士患孿曲症並非一人,誰又能說李牧確實沒有孿曲症?再說趙王已經明定開春親自督戰會戰秦軍,此前縱然有過,畢竟還是滿足了朝野期盼的舉國抗秦熱望,趙王還能如何?如此紛紜之下,趙國朝野懵懂了,人們幾乎是本能地長嘆一聲:「趙國艱難,且看來春如何了!」

在舉國疑惑的冬末,趙蔥、顏聚接掌了井陘山幕府。

趙王王書隨著兩位新主將抵達幕府:司馬尚被罷免副帥職務,貶為雲中將軍,即日起程回雲中大營籌劃對北路秦軍戰事,理由是「司馬尚善領邊軍為戰,當效大將軍李牧建功」。當然,司馬尚不能帶走井陘山的十萬邊軍與任何部將,而只能一人離軍北上。王書一宣,司馬尚代李牧交出兵符,一句話沒說便離開了井陘山幕府。

司馬尚馬隊沒入了茫茫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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