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亂政亡趙 第四節 王翦李牧大相持

趙王遷七年,秦王政十八年夏末,秦國主力大軍壓向趙國。

秦軍主力以王翦為統帥,分作三路開進:北路,由左軍大將李信與鐵騎將軍羌瘣率八萬輕裝騎兵,經秦國上郡(上郡,戰國秦郡,大體今日陝北延安榆林區域)東渡離石要塞,過大河,以太原郡為後援根基壓向趙國背後;南路,由前軍大將楊端和率步騎混編大軍十萬,出河內郡(河內郡,戰國末期秦郡,大體今日黃河北岸之中段區域,東部有安陽重鎮),經安陽北上直逼邯鄲;中路,由王翦親率步騎混編的二十萬精銳大軍,出函谷關經河東郡進入上黨山地,向東北直逼駐紮井陘關的李牧主力。

三路主力之外,秦軍還有更北邊的一支策應大軍,這便是防守匈奴的九原郡蒙恬大軍。秦王嬴政給蒙恬軍的策應方略是:在防止匈奴南下的同時,分兵牽制趙國邊軍雲中郡大營,以使趙國邊軍的留守騎兵不能南下馳援李牧。

大軍出動之前,秦軍在藍田大營幕府聚將。在穹隆高闊的幕府大廳,王翦用六尺長的竹竿指點著巨大的寫放山川(寫放山川,幾類後世之模擬沙盤。寫放,戰國用語,意為臨摹放大或縮小。秦滅六國,寫放六國宮室於北阪),對分兵攻趙的意圖解說道:「我軍三路,盡皆精兵。三路無虛兵,三路皆實兵!反觀之,則三路皆虛兵,三路無實兵!如此部署圖謀何在?在趙之國情軍情也!人言秦趙同源。趙國之尚武善戰,不下秦國!趙國之舉國皆兵,不下秦國!秦趙大決,便是舉國大決,無處不戰!今我軍三路進擊,再加九原郡蒙恬大軍居高臨下策應,堪稱四面進兵。如此方略,是要逼得趙國退無可退,唯有決戰!唯其如此,秦王特書告誡我全軍將士:對趙一戰,務戒驕兵,務求全勝!」

「務戒驕兵!務求全勝!」舉帳肅然複誦。

「此次大決,不同於長平大戰。」明確部署總方略後,王翦肅然正色道:「不同之處在三:其一,廟堂明暗不同。長平大戰之時,秦趙廟堂皆明,秦趙兩方都是人才濟濟。此次大戰則秦明而趙暗,趙王昏聵荒淫奸佞當國。其二,國力軍力不同。長平大戰時,秦趙雙方國力對等,軍力對等。此次大戰,秦國富強遠超趙國,後援根基雄厚紮實;秦軍兵員總數亦超越趙國,攻防器械、甲冑兵器、將士戰心等等,亦無一不超趙國。其三,將才不同。長平大戰之時,秦軍統帥為武安君白起,趙軍則為廉頗趙括,秦軍將才大大超過趙軍將才。此次大戰,趙軍統帥為大將軍李牧,秦軍為老夫統兵。諸位但說,王翦與李牧,孰強孰弱?」

「上將軍強於李牧!」聚將廳一片奮然高呼。

「不。」王翦淡淡的一絲笑意迅速掠去,溝壑縱橫的古銅色臉龐又凝固成石刻一般的稜角:「李牧統率大軍北擊匈奴,南抗秦軍,數十年未嘗一敗!而老夫王翦,雖也是身經百戰,然統率數十萬大軍效命疆場,生平第一次也!素未為將統兵之大戰,老夫如何可比赫赫李牧?縱然老夫雄心不讓李牧,亦當思忖掂量,慎重此戰。老夫之心,諸位是否明白?」

「明白!」舉廳一聲整齊大吼。

「李信將軍,你且一說。」

北路大將李信跨步出列,一拱手高聲道:「上將軍之意,在於提醒我等將士:既不可為李牧聲威所震懾,臨戰畏首畏尾不敢臨機決斷,更不能以李牧並未勝過秦軍主力而輕忽,當戰則戰,不懼強敵!至於上將軍自以為不如李牧,李信以為不然!」

王翦鼻端哼了一聲,沒有打斷這位英風勃發的年青大將。舉廳大將盡皆年青雄壯,一聞李信之言業已超越上將軍所問而上將軍居然沒有阻止,頓時一片明亮的目光齊刷刷聚來,期盼李信說將下去。

「上將軍之與李牧,有兩處最大不同。」李信沉穩道:「不同之一,李牧戰法多奇計,尤長於設伏截擊,勝秦如此,勝匈奴亦如此;上將軍為戰,多居常心,多守常法,寧可緩戰必勝,不求奇戰速勝。兵諺雲,大戰則正,小戰則奇。唯其如此,上將軍之長,恰恰在於統率大軍做大決之戰。此,李牧未嘗可比也!」

「彩——」大將們一聲歡呼幾乎要震破了磚石幕府。

「不同之二,李牧一生領兵,幾乎只有雲中草原之飛騎邊軍,而從未統領舉國步騎輕重之混編大軍做攻城略地之決戰。唯其如此,李牧之全戰才具,未經實戰考量也!上將軍不然,少入軍旅即為秦軍精銳重甲之猛士,後為大將則整訓秦國新軍數十萬。步軍、騎兵、車兵、弩兵、水軍、大型軍械等等,上將軍無不通曉!諸軍混編決戰,上將軍更是瞭然於胸!唯其如此,上將軍之全戰才具在李牧之上也!」

「彩!上將軍萬歲——」幕府大廳真正地沸騰了。

「我有一補!」一個渾厚激越的聲音破空而出。

「王賁何言?」王翦臉色沉了下來。

前軍主將王賁是王翦的長子,與李信同為秦軍新銳大將之佼佼者。若說李信之長在文武兼備,則王賁之猛勇機變尤過李信。秦國政風清明軍法森嚴風習敦厚,王賁自入軍旅,父子反倒極少會面。王翦從來不以私事見這個兒子,王賁也從來不在軍事之外求見父親。王賁的功過稽查,王翦更是依據軍法吏書錄與蒙恬議決行事。更兼王翦行事慎重,總是稍稍壓一壓王賁。譬如此次滅趙大戰,眾將一致公推王賁為北路軍主將,王翦最後還是選擇了李信,而教王賁做了李信麾下的戰將。王賁秉性酷肖乃父,軍事之外極少說話,今日卻橫空而出,王翦便有些不悅。

「末將以為,李牧不通大政!」王賁赳赳高聲道:「大將者,國家柱石也,不兼顧軍政者歷來失算。李牧身為趙國大將軍,既不能決然震懾奸佞,又不能妥善應對王族元老與腹地大軍諸將,在趙國廟堂形同孤立。如此大將,必不長久!秦軍出戰,不說決戰,只要能相持半年一年,只怕李牧便要身陷危局!這是李牧的根基之短。」話音落點,王翦立即搖了搖手,制止了大將們立即便要爆發的喝采,沉著臉問:「相持便能使李牧身陷危局,王賁之論,根基何在?」

「其理顯然。」王賁從容道:「李牧已經兩勝秦軍,名將聲望業已過於當年之馬服君趙奢。趙國朝野上下,對李牧勝秦寄望過甚。但有相持不下之局,昏聵的趙遷、陰謀的郭開,以及處處盯著李牧的王族元老,定會心生疑慮,敦促速戰速勝。其時,以李牧之孤立,安能不身陷危局?」

「彩——」大將們不待王翦搖手,一聲齊吼。

「也算得一說。」王翦怦然心動,臉上卻平淡得沒有絲毫表示。

「願聞軍令!」大將們齊刷刷拱手請命。

王翦一揮六尺長桿,高聲下令道:「三日之後,大軍分路進發!三路大軍步步為營,各尋戰機,紮實推進。進軍方略之要旨,不在早日攻下邯鄲,而在全部吞滅趙軍主力。對趙之戰,非邯鄲一城之戰,而是全殲趙軍之戰,是摧毀趙人戰心的滅國之戰!」

「雪我軍恥!一戰滅趙!」大將們長劍拄地,肅然齊吼。

王翦以特有的持重,做了最後叮囑:「老夫受命領軍,戒慎戒懼。諸將亦得持重進兵,每戰必得從滅趙大局決斷,而不得從一戰得失權衡。我軍三路各自為戰,通聯必有艱難。我新軍主力又是初戰,諸將才具未經實戰辨識。是以,各軍大戰之先,務必同時稟報秦王與上將軍幕府。然則,秦王已經申明:唯求知情,不幹戰事決斷,各軍戰機,獨自決斷。唯其如此,今日之後,將各擔責,但有輕慢而敗北辱軍者,軍法從事!」

王翦的最後一句話,是指著那口銅銹斑駁的穆公劍說的。

在全部新軍大將中,只有王翦是年逾五十的百戰老將。雖然王翦統帥全軍出戰也是首次,但王翦早年在蒙驁大軍中做百夫長千夫長時已經是聞名全軍的謀勇兼備的後起英才。尤為難能可貴者,王翦始終如一的厚重穩健,每戰必從全局謀劃的清醒冷靜,與秦國新老大將都能協同一心的秉性,以及在訓練新軍中的種種出色調遣,已經在秦國新軍中深具人望。更為要緊的是,王翦是自來秦國大將中絕無僅有的被秦王以師禮尊奉的上將軍,在秦國廟堂堪稱舉足輕重。昔年名將如司馬錯、白起、蒙驁,對朝局政事之實際影響,可說都超過了王翦;然若說和諧處國協同文武君臣一心,則顯然不及王翦。這便是王翦作為秦國上將軍的過人之處——既有名將之才具,又有全局之洞察。因了如此,最為重大的滅趙之戰,秦王嬴政反倒不如滅韓之戰督察得鉅細無遺,完全是放開手腳,交給王翦全盤調遣。賜大將穆公劍而授生殺大權,卻不親臨幕府,這是秦王嬴政從來沒有過的舉措。

凡此等等,秦軍新銳大將當然是人人明白,對王翦部署自是一力擁戴。

趙王王書頒下的時候,李牧已經在開赴井陘山的路上了。

這次,郭開不再親自與李牧周旋,派來下王書的是趙王家令韓倉。年近四旬的韓倉第一次踏出王城以王使之身行使權力,得意之情無以言表,駟馬王車千人馬隊旌旗獵獵而來,威勢赫赫幾若王侯。及至趕到東垣,李牧的幕府已經開拔半日。韓倉大是不悅,下令快馬斥候兩路兼程飛進,一路追趕李牧,務須知會其等候王命;一路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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