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亂政亡趙 第三節 不明不白 李牧終究與郭開結成了死仇

趙國朝局當變未變,一場秘密兵變不期然開始醞釀了。

國政依然在郭開手中,而且還更為名正言順。尤為可怕的是,趙王遷顯然已經在郭開的掌握之中了。原本,趙國臣民尚寄厚望於趙王親政。然新趙王親政半年,一次朝會不行,只在王城與行宮胡天胡地,其荒淫惡行迅速傳開,成為人人皆知而人人瞠目的公開秘密。趙國臣民大失所望,舉事大臣們更是痛感被大陰人郭開算計。於是,一班被悼襄王趙偃罷黜的王族大臣們相繼出山,以春平君為軸心屢屢密謀,醞釀發動兵變擁立新君。

正在此時,一個突然事變來臨——秦軍桓齕部大舉攻趙!

秦軍攻趙的消息傳開,朝野一時大嘩。畢竟,秦趙之仇不共戴天,抗秦大計立成朝野關注中心再是自然不過。舉事大臣們立即謀定:上書舉李牧為大將禦敵,其後無論勝敗,都要誅殺郭開並脅迫趙遷退位。元老們如此謀劃,基於一個鐵定的事實:上年秦軍攻趙平陽,郭開不經朝會便派親信大將扈輒率軍十萬救援,結果被秦軍全數吞滅;今年秦軍又來,郭開定然還是舉薦無能親信統軍,最終必將喪師辱國!所以,元老們要搶先力薦李牧抗秦,之後再殺郭開。元老們一致認定:龐煖雖有將才,然腹地趙軍終究不如李牧邊軍精銳,趙國已到生死存亡關頭,必須出動邊軍抗秦;李牧抗秦,誅殺郭開,趙王退位,三者結合,必能一舉扭轉危局。

不料,元老大臣們的上書還沒有送入王城,趙王特書已經頒下:准上卿郭開舉薦,以李牧為將率軍抗秦!舉事大臣們愕然不知所措,對郭開的行事路數竟生出了一種神鬼莫測的隱隱恐懼。春平君聞訊,鐵青著臉連呼怪哉怪哉,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

郭開終日思謀,對朝局人事看得分外清楚:趙國尚武,又素有兵變之風,要穩妥當國,便得有軍中大將支撐,否則終究不得長久。基於此等評判,郭開早早就開始了對軍中將士的結交,將扈輒等一班四邑將軍悉數納為親信。上年扈輒大敗身死,郭開才恍然醒悟:四邑將軍因拱衛邯鄲,名聲甚大,泡沫也大,趙軍之真正精銳還是李牧邊軍。郭開也想到過龐煖,然認真思忖,終覺龐煖沒有穩定統率過任何一支趙軍,在軍中缺乏實力根基;不若李牧統領邊軍二十餘年,喝令邊軍如臂使指,若得李牧一班邊軍大將為親信,何愁趙國不在掌控之中?反覆揣摩,郭開決意籠絡李牧,以為日後把持國政之根基力量。

秦軍再度攻趙,郭開視為大好時機。

緊急軍報進入王城,正在三更時辰。郭開沒有片刻停留,立即飛馬趕赴柏人行宮。更深人靜之時,執事內侍回說趙王此時不見任何人。郭開卻堅執守在寢宮內門之外,嚴令內侍知會韓倉立即稟報趙王。此時的趙遷,正在長大的臥榻上變著法兒大汗淋漓地犒賞一個可心胡女。被疾步匆匆的韓倉喚出,趙遷光身子裹著一領大袍,偌大陽具還濕漉漉地在空中挺著,渾身瀰漫出一股奇異的腥臊,陰沉著臉色不勝其煩。郭開本欲對趙遷透徹申明目下危局,而後再說自己的謀劃。不料還沒說得兩句,趙遷揮著精瘦的大手便是一陣吼叫:「你是領政大臣,原本說好兩不相干,半夜急吼吼找來瘋了!秦軍攻來如何,干我鳥事!」吼罷不待郭開說話,騰騰騰砸進了寢宮,厚重的大門也立即轟隆匡當地關閉了。老郭開看著隆隆關閉的石門,舉起袍袖驅趕著縈繞鼻端的腥臊,愣怔一陣,二話不說匆匆出宮了。

回到邯鄲,晨曦方顯。郭開不洗漱不早膳,立即開始緊急操持王書頒行。趙遷雖則親政,移居柏人行宮卻將最要害的王城書房的一班中樞大吏丟在邯鄲,理由只有四個字:「累贅!聒噪!」這些中樞大吏,原本便是郭開多年來逐一安插的親信。郭開行使趙王權力,確實沒有來自宮廷中樞的特異阻力。諸多事務郭開之所以稟報趙遷,除了不斷試探趙遷,毋寧說正在於激發別有癖好的趙遷的煩躁,進而給自己弄權一次又一次夯實好堅實的根基。此次事情緊急,郭開一反精細打磨的成例,立即聚來包括掌印官員在內的各方心腹開始鋪排。不消半個時辰,大吏們便依照郭開口授擬出了趙王特書,而後立即正式謄刻,又用了王印。

不到午時,郭開的趙王特書緊急頒行邯鄲各大官署。

匆匆用膳之後,郭開親率馬隊星夜兼程地趕赴雲中郡邊軍大營(戰國時,秦趙兩國各有雲中郡,都是防禦匈奴之北邊要塞)。

雲中司馬詳細盤查了半個時辰,才准許郭開進入幕府,其冷落輕蔑顯而易見。饒是如此,郭開沒有一絲不快,依然敦厚如故地堆著一臉笑意,等來了李牧的接見。李牧散髮布袍,不著甲冑,連再尋常不過的馬奶子酒也不上,只冷冰冰嘲諷道:「老上卿夤夜前來,莫非要親自領軍抗秦?」郭開急如星火而來,此刻卻慢條斯理道:「老夫寸心,力薦將軍為抗秦統帥,豈有他哉?此戰無論勝敗,老夫都會舉薦將軍為趙國大將軍。趙國大軍,該當由將軍這等名將統帥。國政大事,亦須大將軍與老夫共謀。」李牧冷笑道:「無論勝負皆可為大將軍,天下還有賞罰二字麼?」郭開卻道:「老夫信得將軍之才,此戰必勝秦軍無疑!」李牧無論如何錚錚傲骨,對這等篤信邊軍必勝之辭也不好無端駁斥,遂淡淡一句道:「若是趙王下書調兵,上卿只管宣書。」在李牧看來,郭開此等大陰人無論如何也不會舉薦與他格格不入的將軍做抗秦統帥,只能是調走邊軍精銳,而後再交給自己的親信去統帥;然則大敵當前,是國家干城,畢竟不能做掣肘之事,王書調兵是無由拒絕的。

郭開宣讀完王書,李牧愣怔不知所以了。

「聚將鼓!」良久默然,李牧大手一揮下令。

李牧沒有與郭開做任何盤桓,甚至連一場洗塵軍宴也沒有舉行,便星夜發兵兼程南下了。兵貴神速,這是李牧飛騎大軍久戰匈奴的第一信條。此時,秦軍已經攻下赤麗、宜安兩城。李牧斷定秦軍必乘勝東來,大軍遂在肥下之地設伏,一戰大勝秦軍。趙國朝野歡騰之際,郭開以撫軍王使之身親赴大軍幕府,宣讀了趙王特書:李牧晉爵武安君,封地百五十里,擢升大將軍統領趙國一應軍馬!這次王書與郭開犒賞邊軍的盛舉,教李牧第一次迷惑了。

李牧堅韌厚重,素來不輕易改變謀定之後的主張,其特立獨行桀驁不馴的秉性,在趙國有口皆碑。趙孝成王時,李牧始為邊將,堅執以自己的打法對匈奴作戰,寧可被大臣們攻訐、被趙孝成王罷黜,亦拒絕改變。後來復出,李牧仍然對趙孝成王提出依自己戰法對敵,否則寧可不任。便是如此一個李牧,面對郭開再次敦誠熱辣地支持邊軍,不禁對朝野關於郭開的種種惡評生出了疑惑:一個人能在危局時刻撐持邊軍維護國家,能說他是一個十足的大陰人麼?至少,郭開目下這樣做決然沒有錯。是郭開良心未泯,要做一番正事功業了?抑或,既往之說都是秦人惡意散播的流言?

第一次,李牧為郭開舉行了洗塵軍宴。

席間,大將司馬尚與一班將軍,對郭開熱嘲冷諷不一而足。李牧既不應和,亦不攔阻,只做渾然不見。郭開卻是一陣大笑,開誠佈公道:「諸位將軍對老夫心存嫌隙,無非種種流言耳!察人察行,明智如武安君與諸將者,寧信秦人之長舌哉?」

李牧與將軍們,一時沒了話說。

正在此際,春平君的密使也來到軍營,敦促李牧迅速回軍邯鄲,以戰勝之師廢黜趙王、誅滅郭開,而後擁立新君。李牧心有重重疑慮,遂連夜邀約駐紮武安的龐煖前來,與副帥司馬尚秘密會商。司馬尚以為,趙遷郭開必將大亂趙國,主張依約舉兵。李牧思忖良久,肅然正色道:「且不說趙王與郭開究竟如何,尚需查勘而後定。僅以目下大勢說,秦軍一敗之後,必將再次攻趙。此時若舉兵整國,一王好廢,一奸好殺,然朝野大局必有動盪,其時誰來擔綱定局?動盪之際若秦軍乘虛而入,救趙國乎!亡趙國乎!」司馬尚一時無對,苦笑著低頭不語了。李牧目光望著龐煖,期待之意顯然不過。

一直沒有說話的龐煖直截了當道:「煖多年奔波合縱,對天下格局與趙國朝局多有體察。若說大勢,目下山東列國俱陷昏亂泥沼,抗秦乏力,幾若崩潰之象。趙國向為山東屏障,若再不能振作雄風,非但趙國將亡,山東六國不復在矣!大將軍已是國家干城,唯望以天下為重,以趙國大局為重,莫蹈信陵君之覆轍也!」身為縱橫家的龐煖,舉出信陵君之例,話已經說得非常重了。信陵君本是資望深重的魏國王族公子,兩次統率合縱聯軍戰勝秦國,一時成為山東六國的中流砥柱。其時魏國昏政,朝野諸多勢力擁戴信陵君取代魏安釐王。信陵君卻因種種顧忌不敢舉事,以致鬱悶而死,魏國也更見沉淪了(信陵君晚期故事,見本書第四部《陽謀春秋》)。對信陵君的作為,當時天下有兩種評議:一種認為其維護王室穩定忠心可嘉,一種認為其犧牲大義而全一己之名,器局終小。龐煖之論,顯然是以後一種評判為根基而發。

「果真舉事,元老中何人擔綱國政?」司馬尚突然一問。

「春平君無疑。」龐煖回答。

「不。此人無行,不當大事。」李牧搖頭,卻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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