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術治亡韓 第五節 韓非在雲陽國獄中靜悄悄走了

姚賈帶著廷尉府吏員甲士開到驛館時,韓非正在操琴而歌。

胡楊林金紅的落葉鋪滿了庭院,叮咚的琴聲沉滯得教人窒息。韓非語遲,歌聲如慣常吟誦散漫自然,平靜如說猶見蒼涼:「大廈將傾也,一木維艱。大道孤憤也,說治者難。吾道長存也,夫復何言!故國將亡也,心何以堪?知我罪我也,逝者如煙——」姚賈聽得不是滋味,一拱手高聲道:「大道在前,先生何須作此無謂之嘆!」

叮的一聲銳響,琴弦斷裂。韓非抬頭,目光掃過姚賈與吏員甲士,緩緩起身,冷冷一笑,一句話不說向外便走。姚賈猛然醒悟,對廷尉府吏員一揮手,兩排甲士便將韓非扶進了停在偏門內的囚車。姚賈逕自走進住屋,收拾了韓非的一應隨身物事出來交給押解吏員,而後對著囚車深深一躬,便匆匆離開了驛館。

隨著押解韓非的囚車駛出咸陽,一道秦王明書也在咸陽四門張掛出來。王書只有寥寥幾行:「韓非者,韓國王族公子也,天下名士也,入秦而謀存韓,尚可不計。然韓非又上《存韓書》,欲圖秦國大軍向楚向趙而陷入泥沼,此惡意也,觸法也!是故,本王依法行事,拘拿韓非下獄。為明是非,特下書朝野並知會天下。秦王嬴政十四年秋。」

頒行特書,是李斯的主張。

下獄王書擬成未發之時,李斯便要晉見秦王。不想,整個長史署的吏員都不知秦王去了何處。李斯焦灼無奈,用羊皮紙寫了一短札:「韓非事大,非關一人,王當有特書頒行,以告朝野以明天下。」而後李斯找來趙高道:「此事特急,足下務必立即送與秦王!李斯在王書房立等迴音。」趙高一點頭道:「君上心煩,小高子知道去處,保不誤事。」說罷飛步而去。大約半個時辰,趙高帶回一札:「韓非事長史酌處,無須再請。」李斯長吁一聲,立刻草成一道秦王特書,與前書同時謄刻同時發出。

王書一發,李斯便到了廷尉府。

目下廷尉府是畢元代署,實際勘審案件者則是廷尉丞等一班老吏。李斯不見畢元,只找來廷尉丞詢問:「秦王將韓非下獄,依據秦法,韓非何罪何刑?」廷尉丞沉吟有頃道:「韓非若作韓使待之,則無所謂誤謀,秦法亦無律條依據。韓非若以秦國臣工待之,則為誤謀之罪。誤謀罪可大可小,處罰憑據是誤謀之後果大小。」李斯默然良久,拿出秦王回札教廷尉丞看過,鄭重吩咐道:「此案特異,不須以常法勘問,更不能妄動刑罰。如何處置,容我稟報秦王定奪。」廷尉丞正色允諾,李斯這才去了。

不料,次日清晨,秦王嬴政便到雍城郊祀去了。旬日之後傳車送回王書:本王郊祀之後順帶巡視陳倉關大散關,立冬之日可回咸陽,尋常國事由王綰、李斯酌處。如此一來,李斯便大大不安起來。韓非下獄,秦國朝野一片錯愕,外邦在秦士人尤其憤憤不平。雖有特書明告,終究議論紛紛。尚商坊的山東士子們已經在鼓噪,要上書秦王質詢:秦王拘拿韓國使臣下獄,開天下邦交惡例,公道何在!此舉若果然醞釀成行,秦國豈非大大難堪?當此之時,韓非之事不能立決,分明是將一團火炭捧在自己手裡,秦王如何竟不理會?

秋月初上,李斯在後園徘徊不安時,姚賈來了。

「河漢清明,廷尉何嘆之有?」姚賈似笑非笑遙遙拱手。

「雲繞秋月,客卿寧不見乎!」

「但有天尺,何雲不可撥之?」

「客卿何意?」

「王札在手,無須狐疑。」

「姚賈,你要李斯決斷?」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長史寧不聞乎!」

「決親易,決友難。客卿如我,果能決之哉!」

「姚賈果是長史,何待今日?」

「其理何在?」

「長史但想,我等布衣之士拋離故土入秦,賴以立身者,天下之心也。畢生所求者,一我華夏,止戰息亂也。生逢強國英主,便當以大業為重,拋卻私誼私友之情,豈可因一人而亂大計哉?韓非者,固長史之少學同窗也。然則,其人恆以王族貴胄居之,蔑視布衣之士不必說起;猶不可取者,韓非褊狹激烈,迂腐拘泥,欲圖救腐朽害民之國於久遠,為天下庶民乎!為一王族社稷乎!身為名士,韓非一無天下大義,反秉持才具而亂天下大計,寧非天下之害哉?」

「殺賢大罪,青史罵名也!」李斯拍欄一嘆。

「毀卻一統大計,寧不負千古罵名?」姚賈揶揄一笑。

「不報君上親決,李斯終究不安也。」

「君上留札而不問,安知不是考校長史之膽氣公心哉!」

李斯不禁一激靈!姚賈此話,使秦王多日不過問韓非之事的疑惑突然明朗,否則何以解釋素來對人事極為認真的秦王的反常之舉?然則,姚賈這一推測若是錯解秦王之心,後果便是難以預料。一時之間,李斯有些茫然了。

「長史如此狐疑,不當與謀也,姚賈告辭。」

「且慢。」李斯追了上來:「足下可有適當之法?」

「自古良謀,非明斷者不成。長史不斷,良策何益?」

「我心已定!你且設法。」

姚賈低聲說了一陣。李斯開始有些猶疑,最終還是點頭了。

在雲陽國獄的天井裡,韓非看見了飄落的雪。

初進這座秦國唯一的大獄,韓非很是漠然。對於自己入秦的結局,韓非是很清楚的。存韓之心既不能改,又能期望秦國如何對待自己?在離群索居的刀簡耕耘中,韓非透過歷史的重重煙霧審視了古今興亡,也審視了目下的戰國大勢,尤其縝密地審視了秦國。韓非最終的結論是:天下必一於秦,六國必亡於己。對於秦國,韓非從精讀《商君書》開始,深入透徹地剖析了秦國的變法歷史,最終驚訝地發現:秦國的變法實際上整整持續了六代君王一百餘年,而絕不僅僅是商鞅變法!山東六國遠觀皮毛,誤己甚矣!秦孝公商鞅變法,奠定了根基而使秦國崛起。秦惠王剷除世族復辟勢力,導致國家多頭的久遠的封地制在秦國徹底完結,才完成了真正的法治轉化。秦昭王遏制外戚勢力的膨脹,使邦國權力的運行有了一套完備的法則,同時又將戰時法治充分完善,以至秦國在與趙國驚心動魄的大決戰中能夠凝聚朝野如臂使指,以至秦國後來的三次交接危機都能夠成功化解。呂不韋時期欲圖以「王道為軸,雜家為輔」在秦更法寬政,毋寧說也是另一種形式的變法。然則呂不韋不擅勢治,導致權力大亂,秦國真正地出現了第一次法治危機。秦王嬴政自親政開始,立即著手理亂變法:其一整肅內政,先根除亂政叛逆的嫪毐太后黨,再根除治道政見不同的呂氏黨,一舉使勢治(權力結構)恢復到秦法常態;其二整肅內廷,在天下開創了不立王后的先例,根除了太后王后外戚黨參政的古老傳統;其三富國強民整軍,使商君秦法中的獎勵耕戰更加完備也更為變通,一舉成就關中天府之國的奇蹟——

如此百餘年變法,天下何能不一於秦國?

反觀山東六國,無不是一變兩變而中止。魏國,魏文侯一變之後變法中止而忙於爭霸。韓國,韓昭侯申不害一變,其後非但中止且復辟了舊制。趙國,武靈王一變而止。燕國,燕昭王樂毅一變而止。齊國,齊威王與齊宣王、蘇秦兩變而止。楚國,吳起一變,楚威王變法中途人亡政息,可謂一變半而止。而且,六國變法的共同缺陷是封地制不變,或不大變,所以始終不能凝聚國力。大爭之世,以六國之一盤散沙而抗秦國之泰山壓頂,焉得不滅哉!求變圖存,此戰國之大道也。六國不求變而一味圖存,焉得不滅哉!

唯其如此,韓非對六國是絕望的。

身為躬行實踐的新法家,韓非實現法治大道的期望在秦國。

然則,韓非是王族公子,韓非無法像布衣之士那樣灑脫地選擇邦國大展抱負。韓非唯一能做的,便是將自己的心血之作贈送給秦王。他相信,只有以秦國的實力、法治根基以及秦王嬴政的才具,才能真正地將《韓非子》的大法家理念實施於天下。可是,韓非自己卻只能做個旁觀者。不!甚至只能做個反對者,站在自己深感齷齪的韓國社稷根基上對抗法行天下之大道。身為王族子孫,他不能脫離族群社稷的覆滅命運而一己獨存,那叫苟且,那叫偷生。既然上天註定地要撕裂自己,韓非也只有坦然面對了。韓非清楚地知道,韓王要自己做的事是與自己的心志學說背道而馳的。韓非也清楚地知道,秦王有求於自己者,天下大義也,行法大道也,是自己做夢都在渴求的法治功業。可是,自己卻只能站在最齷齪的一足之地,做自己最不願意做的事。這便是命——每個人都降生在一定的人群框架裡,底層框架貧窮蕭疏卻極富彈性,可以任你自由伸展;上層框架富麗堂皇卻生硬冰冷,註定你終生都得優遊在這個金銅框架裡而無法體驗底層布衣的人生奮發。上天衡平,冷酷如斯!天命預斷,冷酷如斯,夫復何言!

韓非的平靜麻木,被不期然的一件小事打破了。

一日,獄吏抱來了一個棉套包裹的大陶罐。這是雲陽國獄對特異人犯獨有的陶罐燉菜,或牛骨肉或羊骨肉,與蘿蔔藿菜等混燉而成,有肉有菜有湯又肥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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