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術治亡韓 第四節 天生大道之才 何無天下之心哉

驀然之間,李斯的心頭很不是滋味。

得姚賈快報,秦王本欲親自到函谷關隆重迎候韓非,可是被王綰勸阻了。王綰的理由很簡單:「秦為奉法之國。王迎三舍,為敬才之最高禮儀。今王為韓非一人破法開例,後續難為也!」嬴政雖被遏制了興頭,還是悻悻地改變了鋪排,改派李斯帶駟馬王車趕赴函谷關迎接韓非,自己則在咸陽東門外三舍(三十里)之地為之洗塵。

李斯連夜東去,於次日清晨正好在關外接住了韓非。李斯記得很清楚,車馬大隊一到眼前,他立即嗅到了一種奇異的冷冰冰的氣息。車馬轔轔旌旗獵獵,出使吏員個個木然無聲,全然沒有完成重大使命之後的輕快奮發。姚賈下車快步趕來,眉頭大皺一臉沮喪。韓非則是一身粗麻藍袍,一輛老式鐵車,冷冰冰無動於衷,怪誕粗土猶如雞立鶴群。姚賈對李斯只悄悄說了一句:「此公難侍候,小心。」再沒了話說。李斯並沒在意姚賈的嘟噥,遙遙拱手大笑,興致勃勃地過去請韓非換乘秦王的駟馬王車。不料,韓非彷彿不認識他這個同窗學兄一般,只冷冰冰回了一句:「韓車韓衣,韓人本色。」便沒了下文。李斯愣怔片刻,依舊朗聲笑語,特意說明駟馬王車可載四人,可在午時之前趕到咸陽,不誤秦王三舍郊迎的洗塵大禮。韓非還是冷冰冰一句:「不敢當也。」又沒了話語。素有理事之能的李斯,面對韓非這般陌生如同路人的冷硬同窗,一時手足無措了。李斯素知韓非善為人敵之秉性,他要執拗,任是你軟硬無轍。思忖片刻,李斯與姚賈低聲會商幾句,姚賈飛馬先回了咸陽。李斯這才放下心來周旋,邀韓非下車在關外酒肆先行聚飲壓饑,可韓非只搖搖頭說聲不餓,便扶著鍋蓋般的鐵傘蓋柱子打起了鼾聲。

無奈之下,李斯只好下令車馬起程。韓式老車不耐顛簸,只能常速走馬。若還是當年蒼山學館,李斯治韓非這種牛角尖脾性的法子層出不窮。可如今不行,李斯身為大臣,非但不能計較韓非,還得代秦王盡國家敬賢之道。韓非不上王車,李斯自然也不能上王車。為說話方便,李斯也不坐自己的軺車,索性換騎一馬在韓非鐵車旁走馬相陪。一路走來,李斯滔滔不絕地給韓非指點講述秦國的種種變化。縱然韓非沉默如鐵,李斯也始終沒有停止勃勃奮發的敘說。韓非堅執要常行入秦,要曉行夜宿。如此四百多里地下來,走了整整四日有半。期間,姚賈派快馬送來一書,說秦王已經取消三舍郊迎,教李斯但依韓非而行。李斯接書,心下稍安,那種不是滋味的滋味卻更濃了。

抵達咸陽,李斯聲音已經嘶啞,嘴唇已經乾裂出血了。

當晚,秦王嬴政本欲為韓非舉行盛大的洗塵宴會,見李斯如此疲憊病態,立即下令延緩洗塵大宴。可李斯堅執不贊同,說不能因自己一人而有失秦國敬賢法統,當即奮然起身去接韓非。又是沒有料到,韓非在走出驛館大門踏上老式鐵車的時候卻驟然昏倒了。老太醫診脈,說此人食水長期不佳,久缺睡眠,又積慮過甚心神火燥,非調養月餘不能恢復。於是,大宴臨時取消,興致勃勃聚來的大臣們悻悻散去,紛紛議論這個韓非不可思議。如此幾經周折,大咸陽的韓子熱漸漸冷卻了下去。

在韓非醫治期間,秦王嬴政特意召集了一次小朝會。

朝會的主旨是商討《韓非子》。與會者僅有王綰、尉繚、李斯、鄭國、蒙恬、姚賈等知韓大臣六人。蒙恬是被從九原邊城緊急召回的。王綰、李斯本不贊同召回蒙恬。秦王卻說,蒙恬善為人友,又與韓非有少年之交,或可有用;能使韓非真正融入秦國,無論付出何種代價都值得。王綰李斯沒有話說了。朝會開始,嬴政開門見山:「韓非大作問世,韓非入秦,都是天下大事。今日先議韓非大作,諸位如何評判其效用,但說無妨。」

「韓非之事,在人不在書。」丞相王綰第一個開口:「韓非大作,新法家經典無疑也!然則臣觀韓非,似缺法家名士之胸襟。是以臣以為,韓非其人,當與韓非之書做兩論。」

「似缺法家名士之胸襟,此話怎講?」嬴政皺著眉頭問了一句。

王綰道:「法家名士之胸襟,天下之心也,華夏情懷也!華夏自來同種,春秋戰國諸侯分治,原非真正之異族國家分治,其勢必將一統。唯其如此,自來華夏名士,不囚於邦國成見,而以天下為己任,以推進天下盡速融會一統為己任。唯其如此,戰國求賢不避邦國,唯才而用也!然,韓非似拘泥邦國成見太過,臣恐其不能脫孤忠之心,以致難以融入秦國。」

「老夫贊同。韓非有伯夷、叔齊之相。」很少說話的尉繚跟了一句。

「能麼!」嬴政頗顯煩躁地拍著書案道:「伯夷、叔齊孤忠商紂,何其迂腐!韓子槃槃大才,若如此迂闊,豈非自矛自盾?」

「老臣原本韓人,似不必多言,然又不得不言。」老鄭國篤篤點著那根永不離手的探水鐵尺道:「韓非之書,老臣感佩無以復加。然則,韓非世代王族貴胄,自荀子門下歸韓,終韓桓惠王腐朽一世而不思離韓,其孤忠一可見也!期間三上強韓書,皆泥牛入海,仍不思離韓,其孤忠二可見也!老臣被韓國謀術做犧牲,不得已入秦又不得已留秦,融合之艱難唯有天知。韓非在韓論及老臣,卻是鄙夷之情有加——韓非之心,不可解也!」

鄭國老水工之正直坦蕩有口皆碑,偌大的東偏殿一時默然。

「說書不說人!」秦王又煩躁拍案:「其人如何,後看事實。」

李斯不得不說話了:「韓非與斯,同館之學兄弟也。韓非才華蓋於當世,臣自愧不如也。若以其文論之,李斯以為:韓非大作不可作治學之文評判高下,而須當做為政之道評判,方可見其得失。」

「兩者兼評,有何不可?」嬴政又是莫名其妙地煩躁。

李斯道:「以治學之作論,《韓非子》探究古今治亂,雄括四海學問,對種種治國之學精研評判,對法家之學總納百川而集為大成。自今而後,言法必讀《韓非子》,勢在必然。韓子之大作,將與《商君書》一道,成就法家兩座豐碑。」

「以治國之道論,又當如何?」嬴政急切一問。

「臣三讀《韓非子》,不如君上揣摩透徹。」李斯心知秦王必晝夜精讀《韓非子》,且已經有了難以改變的定見,先謙遜一句而後道:「然則,以治國之道論,《韓非子》有持法不堅之疑,有偏重權謀之向。此點,與《商君書》大為不同也。《商君書》唯法是從,反對法外行權,權外弄術。此所以孝公商君兩強無猜而精誠如一也,此所以大秦百餘年國中無大亂也!《韓非子》書以權限法,以術為途,法典政令可能淪為權力之工具。如此,名為法術勢相互制約,實則法治威力大大減弱。果真如此,法治堪憂也。」

「李斯之論,諸位以為如何?」嬴政叩著書案看了看蒙恬。

風塵僕僕的蒙恬已經變成了黝黑壯健的軍旅壯士,昔年之俊秀風采蕩然無存。迎著嬴政的眼神,蒙恬神色肅然地一拱手道:「臣讀《韓非子》,只在昨日趕回咸陽之後,要說也只能是即時之感。臣夜讀《韓非子》,其八奸、六反、七術,疑詔詭使、挾知而問、倒言反事、修枝剪葉等等等等,權術之運用細密,臣一時竟有毛骨悚然之感——韓非一生未曾領政,更未親身變法,竟然能對權力政事如此深徹洞察,對詭譎權術如此精熟,種種論斷如同巫師之預言,使人戒之懼之!蒙恬以為:君臣同治,唯守之於法,待之以誠。若如韓非兄所言,君臣之間機謀百出,國家豈有安寧之日?君臣豈有相得之情?至少,韓非兄看重權術,於韓國謀術傳統浸染過甚相關,不可取也——」蒙恬說得很艱難,末了一聲嘆息道:「想昔年蘭陵學館之時,韓非兄何其誠樸天籟之性,不想今日一別未逢,其書竟使人惶惶不知所以也!」蒙恬性慧而端嚴,向不隨意臧否人物。今日,蒙恬如此沉痛地評判韓非大作,可謂前所未見。大臣們不說話,嬴政也罕見地板著臉不說話,氣氛一時頗顯難堪。

尉繚不意一笑:「姚賈入韓迎韓,寧做啞口?」

「姚賈說話。」嬴政黑著臉拍案一句。

「臣——無話可說。」姚賈臉色更是難看。

「此話何意?」嬴政凌厲的目光突然直視姚賈。

「君上!臣窩囊也!」姚賈猛然撲拜在地失聲痛哭。

「有事盡說,大丈夫兒女相好看麼?」

「臣姚賈啟稟君上。」姚賈猛然挺直身子,一抹淚水一拱手:「臣奉王命出使天下諸侯,無得受韓非之辱也!臣迎韓子,敬若天神,不敢失秦國敬士法度。一路行來,韓非處處冷麵刁難,起居住行無不反其道而行之。縱然如此,臣依然恭敬執禮,順從其心,以致路途耽延多日。更有姚賈不堪其辱者,韓非動輒當眾指斥臣為大梁監門子,曾為盜賊,入趙被逐!一次兩次還則罷了,偏偏他每遇臣請教起居行路,都是冷冰冰一句:『韓非不與監門子語也!』臣羞憤難言,又得自行揣摩其心決斷行止。稍有不合,韓非便公然高聲指斥:『賤者愚也,竟為國使,秦有眼無珠也!』——臣縱出身卑賤,亦有人之尊嚴!人之顏面無存,何有國使尊嚴!韓非如此以貴胄之身辱沒姚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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