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術治亡韓 第一節 幽暗廟堂的最後一絲亮光

韓王安大犯愁腸,整日在池畔林下轉悠苦思。

不知從何時開始,韓國連一次像樣的朝會也無法成行了。國土已經是支離破碎處處飛地:河東留下兩三座城池,河內留下三五座城池,都是當年出讓上黨移禍趙國時在大河北岸保留的根基;西面的宜陽孤城與宜陽鐵山,在秦國滅周之後,已經陷入了秦國三川郡的包圍之中;大河南岸的都城新鄭,土地只剩下方圓數十里,夾在秦國三川郡與魏國大梁的縫隙之中動彈不得,幾乎完全是當年周室洛陽孤立中原的翻版;南面的穎川郡被列國連年蠶食,只剩下三五城之地,還是經常拉鋸爭奪戰場;西南的南陽郡是韓國國府直轄,實際上便是王族的根基領地,也被秦國楚國多次拉鋸爭奪吞吐割地,所餘十餘城早已遠非昔日富庶可比。如此國土從南到北千餘里,幾乎片片都是難以有效連接的飛地。於是,世族大臣們紛紛離開新鄭常駐封地,圈在自己的城堡裡享受著難得的自治,儼然一方諸侯。國府若要收繳封地賦稅,便得審慎選擇列國沒有戰事的時日,與大國小國小心翼翼地通融借道。否則,即便能收繳些許財貨,也得在諸多關卡要塞間被剝得乾乾淨淨。所幸的是,南陽郡距離新鄭很近,每年總有三五成歲收賦稅,否則韓國的王室府庫早乾癟了。此等情勢,韓王要召集一次君臣朝會,當真比登天還難。若不聚朝會而韓王獨自決策,各家封地便會以「國事不與聞諸侯」的名義拒絕奉命,理直氣壯地不出糧草兵員。縱然韓王,又能如何?

往昔國有大事,韓王特使只要能輾轉將王書送達封地,多少總有幾個大臣趕來赴會。可近年來世族大臣們對朝會絲毫沒了興致,避之唯恐不及,誰又會奉書即來?縱然王書送達,實力領主們也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敷衍推託,總歸是不入新鄭不問國事為上策。這次,韓王安得聞秦使行將入韓,一個月前便派出各路特使邀集朝會。然則一天天過去,廟堂依然門可羅雀。偶有幾個久居新鄭的王族元老來問問,也是唏噓一陣就踽踽而去。

「人謀盡,天亡韓國也!」韓安長長一聲嘆息。

即位八年,韓安如在夢魘,一日也沒有安寧過。

韓安的夢魘,既有與虎狼秦國的生死糾纏,又有與廟堂諸侯的寒心周旋。從少年太子時起,韓安便以聰穎多謀為父親韓桓惠王所倚重,被世族大臣們呼為「智術太子安」。那時,秦國是呂不韋當政。韓安被公推為韓國首謀之士,與一班奇謀老臣組成了軸心班底,專一謀劃弱秦救韓之種種奇策。呂不韋滅周時,韓安一班人謀劃了肥周退秦之策(關於韓國之政治烏龍與肥周退秦策等故事,見本書第四部第十章)。後來,韓安一班人又謀劃了使天下咋舌的水工疲秦之策。雖結局不盡如人意,然父王、韓安及一班世族老謀者都說,此乃天意,非人謀之過也。那時,韓國君臣的說辭是驚人的一致:「若非韓國孜孜謀秦,只恐天下早遭虎狼塗炭矣!韓為天下謀秦,山東諸侯何輕侮韓國也!」這是韓國君臣,尤其是韓桓惠王與韓安父子最大的憤激,也是韓國特使在山東邦交中反覆陳述的委屈。可無論韓國如何憤激如何委屈,山東五大戰國始終冷眼待韓,鄙夷韓國。

韓安記得很清楚,父王將死之時拉著他的手說:「天不佑韓,使韓居虎狼之側矣!列國無謀,使韓孤立山東無援矣!父死,子毋逞強,唯執既往弱秦之策,必可存韓。秦為虎狼之國,可以謀存,不可力抗也!」韓安自然深以為是,即位之後孜孜不倦,夙夜邀聚謀臣冥思奇策。不想,正在醞釀深遠大計之時,大局卻被一個人攪得面目全非了。

這個攪局者,便是韓非。

韓安認定,秦國虎狼是韓非招來的。

當年,韓非從蘭陵學館歸國,太子韓安第一個前往拜會。

在韓安的想像中,韓非該當與戰國四大公子同樣風采,爍爍其華,烈烈其神。不料,走進那座六進磚石庭院,韓安卻大失所望。韓非全然一副落魄氣象:骨架高大精瘦無肉,一領名貴的錦袍皺巴巴空蕩蕩恍如架在一根竹竿上,黝黑的臉龐稜角分明溝壑縱橫直如石刻,散髮無冠,長鬚虯結,風塵僕僕之相幾如大禹治水歸來。若非那直透來人肺腑的凌厲目光,韓安幾乎便要轉身而去。暗自失笑一陣,韓安禮儀應酬幾句轉身去了。韓非目光只一瞥,既沒與他說話,更沒有送他出門,彷彿對他這個已經報了名號的太子渾沒看在眼裡。韓非的孤傲冷峻,使韓安很不以為然。後來,韓非的抄刻文章在新鄭時有所見,韓安不意看得幾篇,心卻怦怦大跳起來。

韓安再次踏進了城南那座簡樸的松柏庭院。

「非兄大才,安欲拜師以長才學智計,兄莫棄我。」

素聞韓非耿介,韓安也開門見山。誰料韓非只冷冷看著他,一句話不說。韓安頗感難堪,強自笑云:「非兄乃王族公子也,忍看社稷覆滅生民塗炭乎!」冷峻如石雕的韓非第一次突兀開口:「太子果欲存韓,便當大道謀國也!」只此一句,韓安當時便一個激靈。韓非音色渾厚,底氣猶足,因患口吃而吟誦對答抑揚頓挫明晰有力,竟是比常人說話反多了一種神韻。

「非兄奇才,韓安敬服!」

「言貌取人,獵奇而已也。」那具石雕似乎從來不知笑為何物。

韓安面紅耳赤,第一次無言以對了。

此後與韓非交往,韓安執禮甚恭,從來不以太子之身驕人。時日漸久,閉門謝客終日筆耕的韓非,對這個謙恭求教的太子不再冷面相對,話也漸漸說得多了一些。幾次敘談,韓安終於清楚了韓非的來路去徑:蘭陵離學之後,韓非已在天下遊歷數年,回韓而離群索居,只為要給天下寫出一部大書。

「非兄之書,精要何在?」

「謀國之正道,法治之大成。」

「既執謀國之道,敢請非兄先為韓國一謀。」

「韓非為天下設謀,一國之謀小矣!」

「祖國不謀,安謀天下?」

那一次,韓非良久無言,凌厲的目光牢牢釘住了年青的韓安。此後,韓安可以踏進韓非的書房了,後來又能與韓非做長夜談了。韓安坦誠地敘說了自己對天下大勢的種種想法,也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了父王謀臣班底的「謀秦救韓」之國策,期望韓非能夠成為父王的得力謀士,成為力挽狂瀾的功臣。不料,每逢此類話題,韓非便陡然變成冷峻的石雕,只鏗鏘一句:「術以存國,未嘗聞也!」便不屑對答了。

韓安不為所動,仍常常登門,涓涓溪流般盤桓滲透著韓非。韓安堅信,韓非縱然不為父王設謀,也必能在將來為自己設謀。但為君王,若無真正的良臣,是難以挽狂瀾於既倒的。韓非乃王族公子,不可能叛逆韓國,也不可能始終不為韓國存亡謀劃。身具大才而根基不能漂移,此韓非之能為韓國大用也。唯其如此,篤信奇謀的韓安要鍥而不捨地使韓非成為同心救韓的肱股之臣。

一次,韓非突兀問:「太子多言術,可知術之幾多?」

「謀國術智,安初涉而已,非兄教我。」

「幾卷涉術之書,太子一觀再言。」韓非從銅櫃中捧出了一方銅匣。

回到府邸,韓安立即展卷夜讀,連連拍案叫絕。幾卷《韓非子》,幾乎將天下權術囊括淨盡,八奸、六反、七術、五蠹等等等等,諸多名目連號為術士的韓安也是聞所未聞。韓安第一次夜不能寐,五更雞鳴時興沖沖踏進了韓非書房,當頭便是一躬。

「非兄術計博大精深,堪為術家大師也!」

「術家?未嘗聞也!」韓非顯然驚愕了,又陡然冷峻得石雕一般。

「術為存國大謀,豈止一家之學,當為天下顯學!」

「太子之言,韓非無地自容。」

「非兄何出此言?」

「百年大韓,奉術而存,不亦悲乎!」韓非滿臉通紅,哽咽了。

「非兄——」

韓非第一次聲淚俱下:「術之為術,察奸之法而已,明法手段而已!奉以興國,何其大謬也!韓非本意,欲請太子一覽權術大要,輒能反思韓非何以不奉權謀,進而走上興韓正道!不意,太子竟奉權謀之道為圭臬,竟奉韓非為術家大師,誠天下第一滑稽事也!韓非畢生心血,集法家諸學而大成,卻以術為世所誤,悲哉——!」

眼見韓非涕淚縱橫,太子韓安無言以對了。

此後,韓安不再提及權謀救韓,而是謙恭求教興國之道,請韓非實實在在拿出一個能在目下韓國實施的興韓之策。韓非極是認真,江河直下兩日三夜,聽得韓安一陣陣心驚肉跳。韓非先整個地回顧了春秋戰國以來的大勢演變,歸總一句:「春秋戰國者,多事之時也,大爭之世也。大爭者何?實力較量也!五百餘年不以實力為根基而能興國者,未嘗聞也!」

接著,韓非又整個地回顧了春秋戰國的興亡更替,歸總云:「春秋之世,改制者強。五霸之國,無不先改制而後稱霸。戰國之世,變法者強。七大諸侯,無不因變法而後成為雄踞一方之戰國!變法者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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