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風雲三才 第二節 傲岸兩布衣 論戰說邦交

大雪紛飛,一輛厚簾篷車飛出王城,穿過長陽街向尚商坊轔轔而來。

尉繚入秦,給秦國廟堂帶來了一股新的衝力。從根本上說,尉繚的戰國四大轉折論第一次明晰地廓清了天下演變大勢,將一統華夏的潮流明白無誤地揭示出來,使嬴政君臣原本秘密籌劃的大業豁然明朗。此前,儘管嬴政君臣大出天下的謀劃也是明確的,但其根基點卻仍然在天下爭霸。也就是說,嬴政君臣此前的方略立足點是實力稱霸而一天下,準備硬碰硬地完成一統大業,並未明晰地想到這個「一」是否已經成為潮流所向?至於這個一潮流與秦國一天下的大略有無契合?影響何在?更加沒有明確想法與應對之策。尉繚大論將天下轉折大勢明朗化,秦國廟堂重臣人人有恍然大悟之感。其帶來的第一效應,是新銳君臣人人都生出了一種大道在前只待開步的緊迫感。其次效應,是嬴政君臣不約而同地覺察到,原先的實施方略需要某種修正。一番思忖一番會商,嬴政見到尉繚的旬日之後,在東偏殿舉行了重臣小朝會,特召尉繚與會。依據秦國傳統,這是對山東名士的最高禮遇——許布衣之士於廟堂直陳。除了在咸陽的王綰李斯鄭國等,藍田大營的王翦蒙恬也趕回來與會。這次小朝會,尉繚提出了「將一天下,文武並重」的八字方略。

尉繚的解說,始終縈繞在嬴政心頭。

「一天下者,非霸業也,實帝業也。霸業者,強兵鏖戰而使天下俯首稱臣也。帝業者,文武並重恩威兼施,而使天下渾然歸一也。方今六國雖弱,畢竟皆有百餘年乃至數百年之根基,皆有強兵稱霸之史蹟。便是目下,六國雖強弩之末,兵力土地人口猶存,若拚力重結合縱而一體抗秦,天下之勢猶難逆料也!終不能成合縱者,潮流之勢也。潮流者何?天下歸一之心也!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此之時,若僅憑重兵鏖戰,可能適得其反,甚或激活合縱抗秦。若能文武並戰,則事半功倍也!文戰,使人心向一,使民不以死戰之力維護裂土邦國也。如此釜底抽薪矣!文戰實施之策,以邦交大才率精幹吏員長駐山東,一則大宣天下合一潮流,瓦解朝野戰心;二則結交權臣為我所用,使六國不能相互為援,更不能重結合縱;三則探究六國民情民治,以為日後整肅天下之根基。繚以為,若能有兩支邦交銳師出山東,力行文戰,則六國不難平定也!」

嬴政記得清楚,那日殿堂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

至此,一個欲待實施的方略清晰地呈現出來:秦國必須有一個長於邦交且專司邦交的班底,能持之以恆地在山東長期斡旋,方可收文戰功效。嬴政慨然拍案:「立即下書各官署,留心舉薦邦交能才,國府不吝賞賜!」

次日中夜,嬴政正在書房與王綰李斯議事,趙高輕步進來稟報說客卿姚賈求見。驀然之間,嬴政有些愣怔,姚賈?姚賈何許人也?王綰笑雲,姚賈是行人令,以客卿之身領邦交事務多年了。李斯也跟著笑道,我查吏員文檔,此人乃大梁監門子,當年被魏國官場冷落排斥,憤而入秦。嬴政恍然醒悟:「想起來也!有人舉發——教他進來!」趙高答應一聲飛步出去,片刻便聞腳步匆匆之聲進來。

「你是姚賈?」瘦削精悍的中年人尚未說話,嬴政突兀一句。

「客卿姚賈,見過秦王!」

「姚賈,你知罪麼?」

「臣不知罪。」姚賈倏忽愣怔,昂然抬頭。

「國府以重金資你出使,你卻揮霍國財結交六國權臣,你做何說?」

「舉發之言非虛!姚賈確實以國金結交諸侯。」

「噢?」嬴政大感意外臉色頓時一沉:「損公營私,公然觸法?」

「敢問秦王,特使若不結交六國重臣,安能拆散其盟?其盟不散,秦國威脅何以解之?出使之臣猶如出征之將,若無臨機布交之權,猶如大將不能自主部署兵力,談何邦交長效?姚賈懷抱效秦國之心而渙散六國,若做營私罪舉發,秦國邦交無望矣!」

「姚賈!人言你出身卑賤,輒懷野心,欲結六國以謀退路。」

「秦王之辭,與大梁官場流言何其相似乃爾!」姚賈竟大笑起來。

「說!何笑之有?」

「姚賈笑秦王一時懵懂也!」姚賈坦然得如同駁斥大梁遊學士子:「天下流言罵秦王豺狼者多矣,果如是乎!姚賈確實是大梁城門老卒之子,市井布衣也。然古往今來,卑賤布衣大才興邦者不知幾多,何姚賈尚在區區客卿之位,便遭此中傷?不說太公、管仲、百里奚,也不說吳起、商鞅、蘇秦、張儀,秦王之側,便有關西布衣王綰、楚之布衣李斯。出身卑賤者皆有野心,天下流言者誠可笑也!王若信之,姚賈願下廷尉府依法受勘,還我布衣清白。如此而已,夫復何言!」

「好辭令!邦交大才也!」嬴政拍案大笑。

「秦王——」憤激的姚賈一時轉不過神來,迷惘地盯著嬴政。

「舉發者本意,本王心下豈不明白!」嬴政叩著書案,揶揄的聲調頗似廷尉府斷案老吏一般:「查客卿姚賈者,府邸不過三進,官俸不過十金,雖居官而長著布衣,常出使而故居猶貧。如此大才入秦國不得其位,焉得不為小人中傷乎?」

「君上!」姚賈猛然一哽咽,長跪在地失聲痛哭。

「嬴政不察,先生屈才也——」嬴政肅然扶起姚賈入座。

「我猜客卿之意,絕非夜半歸案來也。」

李斯一句詼諧,君臣都笑了起來。王綰持重,雖居假丞相之位卻依舊是長史的縝密秉性,在李斯之後補充一句:「我等事罷,該當告辭了。」姚賈卻一拱手道:「我非密事,只為舉薦一個邦交大才!」如此一說,君臣三人興趣頓生,異口同聲催促快說。

姚賈說,他來向秦王舉薦一個齊國名士,此人在稷下學宮修學六年,學問淵博機敏善辯,論戰之才大大有名,且走遍天下熟悉列國;只是此人歷來桀驁不馴,公然宣示從來不參拜君王。姚賈還沒有說完,嬴政便笑著插斷:「先生只說,此人何名?目下何處?」姚賈說這個人叫頓弱,目下正在咸陽遊學,已經在尚商坊名聲大噪了。

「好!他不拜王,王拜他!」嬴政朗聲大笑。

厚簾篷車轔轔駛進車馬場,兩個身裹翻毛皮袍者扶軾下車。

「小高子,你只守候,不許生事。」

一聲低沉吩咐,兩個皮袍人隨著飛揚的雪花融進了燈火煌煌的門廳。

渭風古寓的爭鳴堂,正是每日最具人氣的晚場論戰時刻。

這渭風古寓原本是秦孝公時期開設在櫟陽的一家老店,主事者是大梁人侯嬴,背後的東主是名動天下的白氏商社。隨著秦國遷都咸陽,渭風古寓也遷入了咸陽。其後魏國衰落,白氏商社也因其女主白雪隨商鞅殉情而進入低谷。侯嬴等一班老人不甘白氏商社式微,將魏國故都安邑的經營根基全部遷入了生機勃勃的秦國,數十年認真操持,渭風古寓便成了山東六國在咸陽最為顯赫的大酒肆。其間,六國士人入秦遊學已經漸漸成為當世時尚。呂不韋建立學宮大收門客修編大書之後,入秦時尚一時蔚為大觀。其後呂不韋被治罪,嬴政又下逐客令,入秦風潮一時衰減。然則,鄭國渠修成之後,關中大見富庶,風華漸起,秦國又再度對山東敞開了關隘,鼓勵各色人口入秦,士人遊學秦國便再度蓬蓬勃勃釀成新潮。渭風古寓應時而變,倣傚當年安邑洞香春老店之法,專一開闢了遊學士子的低金寓所坊區,又恢復了爭鳴堂,專一供遊學士人論戰切磋。一時之間,渭風古寓聲名大噪,成為咸陽尚商坊夜市最惹眼的去處。

兩個翻毛皮袍人進來時,爭鳴堂的入夜論戰剛剛開始。

台上一人散髮長鬚身材高大,一領毛色閃亮的黑皮裘敞著胸懷,顯出裡層火紅的貼身錦袍,富麗堂皇又頗見倨傲,若非溝壑縱橫的古銅色面龐與火焰般的熾熱目光流露出一種獨有的滄桑,幾乎任誰都會認定這是一個商旅公子。

「我者,即墨頓弱,就學於稷下學宮公孫龍子大師,名家之士也!」

台上士子一開口,台下一排排就案士子們立即中止了哄嗡議論,目光一齊聚向三尺餘高的寬闊木台。黑裘士子繼續道:「頓弱坐台論戰旬日,未遇敗我之人!故此,本人今日總論名家之精要,而後離秦去楚,再尋荀子大師論戰於蘭陵蒼山。」台下有人高聲一句:「頓子若勝荀子大師,成就公孫龍子心願,便是天下第一辯才!」眾人一齊側目,卻沒有一人響應喝采。台上頓弱渾然無覺,傲然一笑開說:「世人皆雲,名家之學多雞零狗碎辯題,謀不涉天下,論不及邦國,學不關民生,於法老墨儒之顯學相去甚遠矣!果真如此乎?非也!名家之學,探幽發微,辨異駁難,於最尋常物事中發乎常人之不能見,無理而成有理,有理而成無理,其思辨之深遠,非天賦靈慧者不能解,雖聖賢大智不能及!如此大學之道,何能與邦國生民無關?非也!名家之學,名家之論,天下大道也,唯常人不能解也!唯平庸者不能解,名家堪為上上之學也,陽春白雪也!」

「頓子既認名家之學關涉天下,吾有一問!」台下有人高聲發難。

「但說無妨。」

「何種人有其實而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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