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乾坤合同 第五節 李斯的積微政略大大出乎新銳君臣預料

年青的秦王在那道合抱粗的石柱前整整站了一日,偌大東偏殿靜如幽谷。

石柱上新刻了一篇文字。這也是王城大大小小不知多少石柱木柱中,唯一被刻字的一道大柱。字是李斯所寫,筆勢秀骨峻拔,將筆畫最繁的秦篆架構得法度森嚴汪洋嵯峨,令人不得不驚嘆世間文字竟有如此靈慧陽剛之美境!然則,年青的秦王所矚目者,卻不是文字之美。他對字寫得如何向無感覺,只知道李斯的字人人讚許,好在何處,他實在不知所以。他之所以久久釘在石柱之下,是對這篇文字湧流出的別樣精神感慨萬端。

積微,月不勝日,時不勝月,歲不勝時。凡人好敖慢小事,大事至,然後興之務之。如是,則常不勝夫敦比於小事者矣!何也?小事之至也數,其懸日也博,其為積也大。大事之至也希,其懸日也淺,其為積也小。故善日者王,善時者霸,補漏者危,大荒者亡!故,王者敬日,霸者敬時,僅存之國危而後戚之。亡國至亡而後知亡,至死而後知死,亡國之禍敗,不可勝悔也。霸者之善著也,可以時托也。王者之功名,不可勝日誌也。財物貨寶以大為重,政教功名者反是,能積微者速成。詩曰:「德如毛,民鮮能克舉之。」此之謂也。

嬴政讀過《荀子》的若干流傳篇章,卻從來沒有讀過如此一篇。

那夜書房小宴,當李斯第一次鏗鏘念完這段話,並將這段話作為他入主中樞後第一次提出的為政方略之根基時,嬴政愣怔良久,一句話也沒說。那場小宴,是在王綰與李斯歷經三日忙碌順利交接後的當晚舉行的,是年青的秦王為新老兩位中樞大臣特意排下的開局宴。主旨只有一個:期盼新丞相王綰與新長史李斯在冬日預為鋪排,來春大展手腳。酒過數巡,諸般事務稟報叮囑完畢,嬴政笑問一句:「廟堂大柱俱為新銳,兩卿各主大局,來年新政方略,敢請兩位教我。」王綰歷來老成持重,那夜卻是赳赳勃發,置爵慨然道:「君上親政,虛數五年,糾纏國中瑣細政事太多,以致大秦遲遲不能東出,國人暮氣多生。而今荒旱饑饉已過,廟堂內政亦整肅理順,來年便當大出關東,做他幾件令天下變色的大事,震懾山東六國,長我秦人志氣!」嬴政奮然拍案:「好!五年憋悶,日日國中瑣事糾纏,嬴政早欲大展手腳!兩位但說,從何處入手!」王綰紅著酒臉昂昂道:「唯其心志立定,或大軍出動,或邦交斡旋,事務謀劃好說!」嬴政大笑一陣,突然發現李斯一直沒說話,眉宇間似乎還隱隱有憂慮之相,不禁揶揄:「先生新入中樞,莫非怕嬴政不好相與乎!」

「臣所憂者,王有急功之心也。」李斯坦然地看著嬴政。

「先生何意?欲做大事便是急功?」議政論事,嬴政從來率直不計君臣。

「臣所憂者,王之見識有差也。」李斯很平靜。

「怪矣哉!何差之有?」嬴政一旦認真,那雙特有細眼分外凌厲。

「長史,你不明不白究竟要說甚?」王綰顯然有些不悅。

「臣啟君上。」李斯沒有理會王綰,一拱手徑直說了下去:「強國富民一天下,世間最大功業也。欲成此千秋功業,尋常人皆以為,辦好大事是根基所在。其實不然,大功業之根基,恰恰在於認真妥當地做好每件小事。臣所謂君上見識有差,便在於君上已經有不耐瑣細之心,或者,君上對幾年之間的邦國政務評判有差。此等見識瀰漫開去,大秦功業之隱憂也。臣之所憂,唯在此處,豈有他哉!」

「大業以小事為本?未嘗聞也!」王綰第一次拍案了。

「新說——先生說下去。」嬴政似乎捕捉到了一絲亮光。

「臣請念誦一文。」

嬴政點了點頭,思緒還纏繞在李斯方纔的新說中。

李斯咳嗽一聲,竭力用略帶楚音的雅言念誦了那篇短文。

嬴政默然良久。

「此文何典?」王綰皺起了眉頭。

「我師荀子《強國篇》之一章。」

「怪也!大事不成王業,小事速成王業?這說得通麼?」王綰兀自嘟噥。

李斯很認真地回答了王綰的困惑:「丞相,此論主旨,非是說大事無關緊要,實是說小事最易為人輕慢疏忽。對於廟堂君臣,大事者何?征伐也,盟約也,滅國也,變法也,靖亂也。凡此大事,少而又少,甚或許多君主一生不能遇到一件。小事者何?法令推行、整飭吏治、批處公文、治災理民、整軍經武、公平賞罰、巡視田農、修葺城防、獎勵農工、激發士商、移風易俗、衣食起居等等等等。凡此小事日日在前,疏忽成習,必致荒政而根基虛空。其時大事一旦來臨,必是臨渴掘井應對匆匆,如何能以強國大邦之氣象成功處置?是故,欲王天下,積微速成。不善小政而專欲大政者,至多成就小霸之業,不能一天下也!」

「依你所言,新局為政方略何在?」王綰又皺起了眉頭。

嬴政沒有說話,卻猛然盯住了李斯,顯然,這也是他要問的。

「五年之期,專務內政。」

「內政要旨何在?」

「整飭吏治,刷新秦國,倉廩豐饒,堅甲利兵。」

「而後?」

「東出函谷,勢不可當,必一天下!」

嬴政肅然站起向李斯深深一躬:「敢請先生大筆,賜我積微篇章。」

次日午後,李斯在一幅絹帛上寫成了那篇大論。嬴政立即吩咐趙高宣來尚坊令,遴選一名最好的石工,將這篇文字刻在了日常處置政務的東偏殿斜對王座的石柱上。嬴政特意為這篇大論取了個名目——事也政也,積微速成。柱石刻就,嬴政便釘在柱下不動了。

暮色降臨,銅燈亮起,嬴政一如既往地坐到了大案前開始批閱公文。提起那支蒙恬大管,嬴政自覺心頭分外平靜。這種臨案心緒的變化,只有嬴政自己清楚。既往臨案,同樣認真奮發,但他的內心卻是躁動不安的。不安躁動的根本,是對終日陷溺瑣細政務而不能鯤鵬展翅的苦苦忍耐,只覺得竟日處置政務小事,對一個胸懷天下大志的君王簡直是一種折磨。假如不是他長期磨礪的強毅精神,也許他會當真摔下大筆趕赴戰場的。今日不同了。荀子的高遠論斷,李斯的透徹解析,使嬴政心頭的盲點豁然明朗——這日復一日的瑣細政務,實際是一步步攀上大業峰巔的階梯!何謂見識?發乎常人之不能見,這便是見識。荀子的「積微速成」說,不是尋常的決事見識,而是一種方法論,一種確立功業路徑的行進法則。縱觀歷史成敗,可謂放之四海而皆準也。思謀透徹,見識確立,嬴政突然覺得自己成熟了。嬴政清醒地知道了自己是誰,自己每日在做甚。這種對人生況味的明白體察,使年青的秦王實實在在地處於前所未有的身心愉悅之中。

提出「五年刷新秦國,而後東出天下」的為政方略後,李斯馬不停蹄地走遍了所有官署。年關之前,李斯開出了一卷長長的整飭內政清單,分為農事、工商、執法、關防、新軍、倉廩、鹽鐵、吏治、朝政、王室十大方面一百六十三項具體實務。也就是說,各個大口該當整肅的事務以及該當達到的法度目標,全數詳細開列。

會商清單時王綰臉紅了:「君上,臣請換位,李斯當任開府丞相!」

「丞相何出此言!」李斯也紅臉了。

嬴政笑了:「自知之明,好事。然則目下丞相,還是王綰最宜,無須禮讓。」

「君上明斷!」李斯長吁一聲。

「君上,臣忝居高位,終究不安矣!」王綰面有愧色地搖著頭。

年青的秦王慨然拍案:「重臣高位,既在才具,又在情勢,丞相何須不安也!目下之要,需我等君臣合力共濟同心謀事,一天下而息兵戈,職爵之分何足道哉!」

「正是!職爵之分,只在做事便捷。」李斯坦然呼應了秦王。

「好!此話撂過。臣定依先生清單鋪排,全力督導。」王綰也坦然地笑了。

那日,君臣三人將所有事項都做了備細分工,其中要害事項一一落實到最佳人選。落到嬴政頭上的只有一件大事,此事非秦王出面無從著手。嬴政目下所看的公文,恰恰便是這件棘手的事情。

「小高子,羽陽宮之事如何了?」嬴政突然抬起頭。

「好好好,好了。」看著秦王罕見的舒暢面容,趙高惶恐得不知所措了。

冰雪消散,啟耕大典方過,沉寂多年的羽陽宮熱鬧起來了。

這是陳倉山地南麓的一片王室苑囿,佔地三百餘畝,南臨滔滔渭水,北靠蒼莽高原,與南山群峰遙遙相望,堪稱形勝之地。從關防要塞說,這座宮室正在大散關、陳倉關、隴西要道之交匯處,一旦有事,這座宮室便是處置三方危機的樞紐之地。羽陽宮是秦武王時期的丞相甘茂選址建造的,其目的便在於上述關防思慮。唯其如此,這羽陽宮不大,卻極是堅固厚重,磚石大屋黑頂白牆直簷陡峭,很是簡潔壯美。直到後世宋代,大學問家歐陽修的《研譜》還記載著長安民獻來「羽陽千歲萬歲」字樣瓦當的故事:「其瓦猶今舊瓦,殊不朽腐」。後人之《澠水燕談錄》亦有記載云:「秦武王作羽陽宮——其地北負高原,南臨渭水,前附群峰,形勢雄壯,真勝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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