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乾坤合同 第三節 王不立後 鐵碑約法

三更時分,蒙恬被童僕喚醒,說王車已經在庭院等候,秦王緊急召見。

軺車剛剛駛進車馬場堪堪緩速,蒙恬已經跳下車,疾步走向正殿後的樹林。蒙恬很明白,這個年青秦王每夜都堅持批完當日公文,熬到三更之後很是平常,但卻很少在夜間召見臣下議事。用秦王自己的話說:「一君作息可亂,國之作息不可亂。天地時序,失常則敗。」今夜秦王三更末刻召見,不用想,一定是緊急事體。

「王翦將軍到了麼?」蒙恬首先想到的是山東兵禍。

「沒有。」緊步趕來的趙高輕聲一句:「只有君上。」

夜半獨召我,國中有變?倏忽一閃念,蒙恬已經出了柳林到了池畔,依稀看到了那片熟悉的燈火熟悉的殿堂。剛剛走過大池白石橋,水中突兀啪啪啪三掌。蒙恬疾步匆匆渾沒在意。身後趙高卻已經飛步搶前:「將軍隨我來。」離開書房路徑便沿著池畔迴廊向東走去。片刻之間,到了迴廊向水的一個出口,趙高虛手一請低聲道:「將軍下階上船。」蒙恬這才恍然,秦王正在池中小舟之上,二話不說踩著板橋上了小舟。身後趙高堪堪跳上,小舟已經無聲地劃了出去。「將軍請。」趙高一拱手,恭敬地拉開了艙門。船艙沒有掌燈,只有一片明朗的月色灑入小小船艙。蒙恬三兩步繞過迎面的木板影壁,便見那個熟悉的偉岸身影一動不動地佇立在船邊,凝望著碧藍的夜空。

「臣,咸陽令蒙恬,見過君上。」

「天上明月,何其圓也!」年青偉岸的身影兀自一聲慨然嘆息。

「君上——」蒙恬覺察到一絲異樣的氣息。

「來,坐下說話。」秦王轉身一步跨進船艙:「小高子,只管在池心漂。」

趙高答應一聲,輕悄悄到船頭去了。蒙恬坐在案前,先捧起案上擺好的大碗涼茶咕咚咚一氣飲下,擱下碗拿起案上汗巾,一邊擦拭著額頭汗水嘴角茶水,一邊默默看著秦王。年青的秦王目不轉睛地瞅著蒙恬,好大一陣不說話。蒙恬明慧過人,又捧起了一碗涼茶。

「蒙恬,你可嘗過女人滋味?」秦王突兀一句。

「君上——」蒙恬大窘,臉色立時通紅:「這,這也是邦國大事?」

「誰說邦國大事了?今夜,只說女人。」

「甚甚甚?幾(只)說,女,女人?!」蒙恬驚訝得又口吃又咬舌。

若是平日,蒙恬這番神態,嬴政定然是開懷大笑還要揶揄嘲笑一通。今日卻不一樣,不管蒙恬如何驚訝如何滑稽,嬴政都是目不轉睛地看著蒙恬,認真又迷濛。素來明朗的蒙恬,竟被這眼神看得沉甸甸笑不出聲來了。

「說也,究竟嘗沒嘗過女人滋味?」嬴政又認真追了一句。

「君上——甚,甚叫嘗過女人滋味?」蒙恬額頭汗水涔涔滲出。

「我若知道,用得著問你?」嬴政黑著臉。

「那,以臣忖度,所謂嘗,當是與女子交合,君上以為然否?」

「國事應對,沒勁道!今夜,不要君君臣臣。」

「明白!」蒙恬心頭一陣熱流。

「蒙恬,給你說,太后要我大婚。」嬴政長吁一聲:「太后說的一番大婚之理,倒是看準了根本。可太后問我,想要何等女子?我便沒了想頭。太后說,我還不知道女人滋味。這沒錯!你說,不知道女人滋味,如何能說出自己想要的女子何等樣式?你說難不難,這事不找你說,找誰說?」

「原來如此,蒙恬慚愧也!」

「干你什事,慚愧個鳥!」嬴政笑罵一句。

「蒙恬與君上相知最深,竟沒有想到社稷傳承大事,能不慚愧?」

「淡話!大事都忙不完,誰去想那鳥事!」嬴政連連拍案:「要說慚愧,嬴政第一個!李斯王翦王綰,誰的家室情形子孫幾多,我都不知道。連你蒙恬是否還光禿禿矗著,我都不清楚!身為國君,嬴政不該慚愧麼?」

「君上律己甚嚴,蒙恬無話可說。」

「蒙恬啊,太后之言提醒我:夫妻乃人倫之首也,子孫乃傳承根基也。」

「正是!這宗大事,不能輕慢疏忽。」

「那你說——」

「實在話,我只與一個喜好秦箏的女樂工有過幾回,沒覺出甚滋味。」

「噢!」嬴政目光大亮:「那,你想娶她麼?」

「沒,沒想過。」

「每次完事,過後想不想?」

「這,只覺得,一陣不見,心下便一動一動,癢癢的,只想去抓一把。」

嬴政紅著臉笑了:「癢癢得想抓,這豈不是滋味?」

「這若是女人滋味,那君上倒真該多嘗嘗。」

「鳥!」嬴政笑罵拍案:「不嘗!整日癢癢還做事麼?」

「那倒未必,好女子也能長人精神!」

「你得說個尺度,甚叫好女子?」

蒙恬稍許沉吟,一拱手正色道:「此等事蒙恬無以建言,當召李斯。」

「李斯有過一句話,可著落不到實處。」

「對!想起了。」蒙恬一拍案:「那年在蒼山學館,冬日休學,與李斯韓非聚酒,各自多有感喟。韓非說李斯家室已成,又得兩子,可謂人生大就,不若他還是歷經滄海一瓢未飲。李斯大大不以為然,結結實實幾句話,至今還砸在我心頭——大丈夫唯患功業不就,何患家室不成子孫不立!以成婚成家立子孫為人生大就者,終歸田舍翁也!韓非素來不服李斯,只那一次,韓非沒了話說。」

嬴政平靜地一笑:「此話沒錯。李斯上次所說,君王婚姻在王者之志,也是此等意涵。然則,無論你多大志向,一旦大婚有女,總得常常面對。且不說王城之內,不是內侍便是女人,想迴避也不可能。沒個法度,此等滋擾定然是無時不在。」

「也就是說,君上要對將有的所有妻妾嬪妃立個法度?」

「蒙恬,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也!」嬴政喟然一嘆。

蒙恬良久默然。年青的秦王這一聲感嘆,分明是說,他再也不想看到女人亂國的事件了。而在秦國,女人亂國者唯有太后趙姬。秦王能如此冷靜明澈地看待自己的生身母親,雖復親情而有防患於未然之心,自古君王能有幾人?可循著這個思路想去,牽涉的方面又實在太多。畢竟,國王的婚姻,國王的女人,歷來都是朝政格局的一部分,雖三皇五帝不能例外。秦王要以法度限制王室女子介入國事,可是三千多年第一遭,一時還當真不知從何說起。然則,無論如何,年青秦王的深謀遠慮都是該支持的。

「君上未雨綢繆,蒙恬決然擁戴!」蒙恬終於開口。

「好!你找李斯王翦議議,越快越好。」

「君上,王后遴選可以先秘密開始。此事耗費時日,當先走為上。」

「不!法度不立,大婚不行。從選女開始,便要法度。」

「蒙恬明白!」

一聲嘹亮的雄雞長鳴掠進王城,天邊明月已經融進了茫茫雲海,一片池水在曙色即將來臨的夜空下恍如明亮的銅鏡。小舟劃向岸邊。嬴政蒙恬兩人站在船頭,誰也沒有再說話。小舟靠岸,蒙恬一拱手下船,大步赳赳去了。

蒙恬已經想定路數。李斯目下還是客卿虛職,正好一力謀劃這件大事。王翦、王綰與自己都有繁忙實務,只須襄助李斯則可。路數想定,立即做起。一出王城,蒙恬便直奔城南驛館。李斯剛剛離榻梳洗完畢,提著一口長劍預備到林下池畔舞弄一番,卻被匆匆進門的蒙恬堵個正著。蒙恬一邊說話,一邊大吞大嚼著李斯喚來的早膳。吃完說完,李斯已經完全明白了來龍去脈,一拱手道:「便以足下謀劃,只要聚議一次,其餘事體我來。」說罷立即更衣,提著馬鞭隨蒙恬匆匆出了驛館。

暮色時分,兩騎快馬已經趕到了函谷關外的秦軍大營。

吃罷戰飯大睡一覺,直到王翦處置完當日軍務,三人才在初更時分聚到了谷口一處溪畔涼爽之地,坐在光滑的巨石上說叨起來。王翦聽完兩人敘說,寬厚地嘿嘿一笑:「君上也是,婚嫁娶妻也要立個法程?我看,找個好女人比甚法程都管用。」李斯問:「將軍只說,何等女人算好女人?」王翦揮著大手:「那用說,像我那老妻便是好女人。能吃,能做,榻上能折騰,還能一個一個生,最好的女人!」蒙恬紅著臉笑道:「老哥哥,甚叫榻上能折騰?」王翦哈哈一笑:「你這兄弟,都加冠了還是個嫩芽!榻上事,能說得清麼?」蒙恬道:「有李斯大哥,如何說不清?」王翦道:「那先生說,好女人管用,還是法度管用?」李斯沉吟著道:「若說尋常家室,自然好女人管用。譬如我那老妻,也與將軍老妻一個模樣,操持家事生兒育女樣樣不差,還不擾男人正事。然則,若是君王家室,便很難說好女人管用還是法度管用。我看,大約兩者都不能偏廢。」蒙恬點頭道:「對也!老哥哥說,太后算不算好女人?」王翦臉色一沉:「你小子!太后是你我背後說得的麼?」蒙恬正色道:「今日奉命議君上之婚約法度,自然說得。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這可是秦王說的。」王翦默然片刻,長吁一聲:「是也!原本多好的一個女子,硬是被太后這個名位給毀了。要如此看去,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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