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乾坤合同 第二節 嬴政第一次面對從來沒有想過的大事

太廟松柏森森,幽靜涼爽,嬴政的煩躁心緒終於平復下來。

夜來一場透雨,絲毫沒有消解流火七月的熱浪。太陽一出,地氣蒸騰,反倒平添了三分濕熱,王城殿堂書房處處揮汗如雨,直是層層疊疊的蒸籠。按照法度,每逢酷暑與夏日葬禮,王城冰窖都要給咸陽城所有官署分賜冰塊以鎮暑,如同冬日分賜木炭一般。分冰多少冰磚大小,以爵位官職之高低為主要依據,同時參照實際需求。譬如晝夜當值的城防、關市等官署,職爵低也分得多;經常不當值的駟車庶長官署,職爵雖高,也分冰很少。國君駐地的王城殿堂、書房、寢宮,自然是處處都有且不限數量。唯其如此,王城歷來不懼酷暑,任你烈日高照,王城殿堂卻處處都是涼絲絲的。可自從嬴政親政,咸陽王城便與天地共涼熱,再也沒有了那種酷暑之中的清涼氣息。因由只有一個:冰塊鎮暑要門窗緊閉,否則縱是冰山在前也無濟於事,而嬴政最不能忍受者,恰恰是門窗緊閉的憋悶。尋常時日,嬴政無論在書房還是在寢宮,歷來都是門窗大開,至少也是兩對面的窗戶大開,時時有穿堂清風拂面,心下才覺得安寧。每逢夏日,嬴政寧可吹著熱風,也不願關閉門窗教那涼絲絲的冷氣毫無動靜地貼上身來。事情不大,可歷來的規矩法度卻是因此而大亂。第一樁,嬴政晝夜多在書房伏案,無論趙高叮囑侍女們如何輪流小心打扇送風,酷暑時節都是汗流終日,終致嬴政一身紅斑痱子。打扇過度,又容易熱傷風,實在難煞!第二樁,所有的內侍侍女與流水般進出王城的官吏,都熱得氣喘如牛,大臣議事人人一條大汗巾,不消片刻滿廳汗臭瀰漫,人人都得皺著眉頭說話。執掌王城起居事務的給事中多次建言,請秦王傚法昭襄王,夏季搬到章台避暑理政。可嬴政每次都黑著臉斷然拒絕,理由只有一個:章台太遠,議事太慢。

趙高精明過人,將這種無法對人言說的尷尬悄悄說給了蒙恬,請蒙恬設法勸秦王搬到章台去。蒙恬原本沒上心,只看作趙高嘮叨而已。直到一日進入王城書房,眼見年青的秦王熱得光膀子伏案渾身赤紅,痱子紅斑半兩錢一般薄厚,悚然動容之下,蒙恬留心了。也是蒙恬天賦過人,對器物機巧有著特異的感知之能,在王城著意轉悠了幾次,便給秦王上了一道特異文書——請於王城修築冰火牆以抗寒暑。嬴政對此等細務歷來不上心,呵呵笑著將蒙恬上書撂給了趙高:「小高子,蒙恬改制了秦箏,改制了毛筆,又要在王城做甚個牆。你去給他說,想做甚做甚,只不要聒噪我。」趙高一看蒙恬上書與附圖,高興得一跳三尺高,忙不迭一溜煙去了。旬日之後,嬴政走進書房,只覺涼風徐徐分外舒暢,看看窗外烈日,不禁連聲驚詫。旁邊趙高竊竊一笑:「君上,不覺書房多了一件物事?」嬴政仔細打量,才驀然發現眼前丈餘處立起了一道高高的藍田玉石屏,石屏面滲著一層細小晶亮的水珠,使原本並不顯如何奪目的藍田玉潔白溫潤蒼翠欲滴,竟是分外的可人。

「蒙恬的冰火牆?」嬴政心頭猛然一亮。

「是!整玉鏤空,夏日藏冰,冬日藏火,是謂冰火牆。」

「門窗都可開?」

「門不能開,只可開窗。」

「能開窗便好,比銅箱置冰強出許多。」嬴政不禁讚嘆一句。

「君上,冰火牆一丈高,頂得好幾個銅箱藏冰!」

「那,尋常官署沒法用?」

「咸陽令說了,石牆大小隨意做,尋常官署都能用!」

「費工麼?」

「石料比銅料省錢多了,還留冷留熱,比銅箱實受。」

「好好好!蒙恬大功一件,王城官署,都立冰火牆!」

「嗨!」趙高一個蹦跳,不見了人影。

此後一個多月,嬴政身上的紅斑漸漸消褪,王城的殿堂書房也漸漸恢復了井然有序寧靜忙碌的氣象。然則,無論冰火牆多麼愜意,只要一煩躁,嬴政立時覺得只能開窗的書房悶熱難耐,痱子老根也便立時瘙癢,恨不得撕扯開衣冠將渾身挖得流血。今日便是如此。清晨剛進書房,嬴政沒有想到久病臥榻的老駟車庶長卻在書房等候。老庶長言語簡約,一拱手便說:「太后專書,請見秦王,說有大事申明。」嬴政驚訝莫名,接過老庶長遞來的一卷竹簡,看過便沉默了。

這駟車庶長,是專掌王族事務的大臣,歷來不問軍國常事,除非王族內亂之類的大事,尋常在王城幾乎看不到這個老人的身影。今日,他竟捧著太后的「專書」來了,當真不可思議。更令人不解的是,太后自從被嬴政重新迎回咸陽宮,恢復了母子名分,便一直不問國事。當然,這也是嬴政的期望,是恢復太后名分時的事先約法。如今的太后,能有何等大事?更有奇者,太后縱然曾經有失,畢竟還是恢復了名分的太后,果真有事,直接到王城見他這個秦王也是無可非議,如何要專書請見,而且還要經過執掌王族事務的駟車庶長傳遞?經過這個關口,分明意味著大大貶低了太后的至尊名分。靈慧的母親,豈能不明白此中道理?一番思忖,嬴政覺得很不是滋味。

終於,嬴政對老庶長迸出一句話:「明日,本王親到太后宮。」

駟車庶長一走,嬴政便煩躁起來。一想到不知母親又將生出何種事端,心口憋悶得直喘大氣。這個母親最教嬴政頭疼,冷不丁生出個事來便是天翻地覆。尋常人家還則罷了,母親偏偏是一國太后,他嬴政偏偏是一國國王,一旦出事,必惹得天下紛紜列國竊笑。每念及此,嬴政便憤怒不能自已。當初母親若堂堂正正下嫁了呂不韋,以嬴政之特異秉性還當真不會計較。不合母親自賤,與那個活牲畜嫪毐滾到了一起,將好端端秦國攪成了一攤爛泥,令王族深覺恥辱,令秦人深為蒙羞。更教嬴政血氣翻湧的是,母親竟然與那個活牲畜生下兩個私生子,還公然宣稱要去秦王而代之!那時候,他已經立定主意,只要平息嫪毐之亂,立即永遠地囚禁這個母親,教她再也不能橫生事端。嬴政深切明白,縱然他不囚禁母親,王族法度也要處置母親。嬴氏王族可以容忍君臣私通,但決然不能容忍王族太后與亂臣賊子生出非婚孽子而大亂血統,更不能容忍取嬴氏而代之的野心圖謀。

後來,嬴政派趙高率改裝甲士趁亂進入雍城,秘密撲殺兩個孽子,又斷然囚禁母親於萯陽宮,整個嬴氏王族都是沒有一個人異議的。這便是歷經危難磨煉的嬴氏王族——只要沒有異議,便是承認國君做得對;一旦異議,則意味著王族要啟動自己的法則。可偏有一班從趙燕入秦的臣子士子憤憤然,說秦王已經撲殺兩子,再囚禁太后實在有違人倫。如此議論之下,這些慷慨之士們紛紛來諫,請求秦王開赦太后以復天道人倫。嬴政怒火中燒,連殺勸諫者二十七人,並下令不許任何人收屍,以告誡後來者不要再傚法送死。

那一刻,整個王族與秦國臣民,沒有一個人指責嬴政違背秦法殺人過甚。

嬴政明白,這是老秦人蒙羞過甚,對這個太后已經深惡痛絕了。

在殿階屍身橫陳的時候,那個茅焦來了。

茅焦是齊國一個老士子,半遊學半經商住在咸陽。聽得王城殺人盈階,趙燕士子一體噤聲,茅焦二話不說,赳赳大步地奔往王城。路人相問,茅焦只一句話:「老夫要教秦王明白,天下言路不是斧鉞刀鋸所能了斷也!」其時,嬴政正在東偏殿與老廷尉議事,宮門將軍進來一稟報,嬴政冷冷回道:「問他,可是為太后事而來?」宮門將軍疾步出去倏忽即回,報說正是。嬴政臉色鐵青地拍案:「教他先看看階下死人!」宮門將軍出而復回,稟報說茅焦看過屍身,只說了一句話:「天有二十八宿,茅焦此來,欲滿其數也!」嬴政又氣又笑,卻聲色俱厲地喝令左右:「此人敢犯我禁,架起大鑊煮了他!」鑊是無腳大鼎,與後世大鐵鍋相類。甲士們一聲呼喝,在王座下架好了鐵鑊,片刻間烈火熊熊鼎沸蒸騰。老廷尉不聞不問恍若不見,起身一拱手也不說話便告辭去了。嬴政情知老廷尉身為執法大臣,不能眼看此等非刑之事起在眼前,有意迴避而已,也不去理睬。

老廷尉一出殿口,嬴政便一聲大喝:「茅焦上殿!」

殿口一聲長呼,一個鬚髮灰白布衣大袖的老士進了東偏殿,小心翼翼步態萎縮,還時不時東張西望地打量一眼。嬴政覺得此人實在滑稽,不禁大笑:「如此氣象,竟來滿二十八宿之數,當真氣壯如牛也!」茅焦聞言,站定在大鑊丈餘之外,一拱手道:「老朽靠前一步,離死便近得一步,秦王固狠,寧不肯老朽多活須臾乎?」說話間老淚縱橫唏噓哽咽,看得將軍甲士們一片默然,一時竟沒了原先的殺氣聲威。嬴政實在忍俊不禁,又氣又笑地一揮手道:「好好好,有話你說,說罷快走!」不想茅焦陡然振作,一拱手清清楚楚道:「老夫嘗聞人言:有生者不諱死,有國者不諱亡;諱死者不可得生,諱亡者不可存國。此中道理,秦王明白否?」嬴政天賦過人,目光一閃搖搖頭:「足下何意?」茅焦平靜地說:「秦王有狂悖之行,豈能不自知也?」嬴政冷冷一笑:「何謂狂悖?願聞足下高見。」茅焦正色肅然道:「君王狂悖者,不計邦國聲望利害,徒逞一己之恩仇也。秦國堪堪以天下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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