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乾坤合同 第一節 功臣不能全身 嬴政何立於天下?

驀然醒來,鄭國眼前的一切都變了。

寬大敞亮的青銅榻,寧靜涼爽的廳堂。鋪榻竹蓆編織得異常精緻,貼身處卻挨著一層細軟愜意的本色麻布,老寒腿躺臥其上既不覺冰涼又不致出汗。不遠處,一面藍田玉砌成的石牆孤立廳中,恍若一道大屏,滲著細密光亮的水珠。顯然,這是牆腹壘滿了大冰磚的冰牆。榻邊白紗帷帳輕柔地舒捲,穿堂微風恍若山林間的習習谷風,夾著一種淡淡的水草氣息,雖不若瓠口峽谷的水汽醇厚,倒也清新自然。如此考究的廳堂寢室,令他這個經年奔波高山大川過慣了粗糲生活的老水工很有些不適。一抬眼,陽光隔著重重門戶紗帳明亮得刺人眼目。

「有人麼?」鄭國猛然坐起,一打晃立即扶住了涼絲絲的銅柱。

「大人醒來了?」紗帳打起,面前一張明媚的女子笑臉。

「你!是何人?」

「小女是官僕,奉命侍奉大人。」

「這是何地?」

「這是大人府邸。」侍女過來攙扶鄭國。

「豈有此理,老夫何來府邸?」鄭國推開侍女,黑著臉下地嘟噥了一句。

「大人初醒不宜輕動,小女去喚太醫。」

「不用。誰是此地管事,帶老夫去見。」

「大人稍待,小女即刻喚家老前來。」侍女風快地去了。

「這是人住的地方麼?不中不中。」鄭國煩躁地嘟噥著轉悠著。

正當此際,一個中年男子大步進門,迎面深深一躬:「稟報大人,在下奉大內署之命暫領府務。一俟大人覓得得力家老,在下便原路回去。」鄭國正要說話,一個鬚髮雪白的老者背著藥箱又進了廳堂,身後正跟著那個明媚的侍女。鄭國頓時煩躁:「老夫沒病,誰也不用管!這裡有沒有車馬?老夫要見李斯,不行就見秦王!」家老一拱手道:「李斯大人原本叮囑好的,大人醒來立即報他。在下這便去請李斯大人。」話一落點人已大步出門。鄭國看慣了秦人風風火火,知道不會誤事,也不去管了。

侍女輕步過來,低聲道:「大人,這是長史署派下的住府太醫。大人病情,住府太醫要對太醫署每日稟報。查脈換方,不費事也。」鄭國無奈,只好皺著眉頭坐在案前,聽任老太醫診脈。認真地望聞問切一番,老太醫開好一張藥方,又正色叮囑道:「大人臥榻多日,老寒腿未見發作,足證大人根基尚算硬朗。只是大人觸水日久,風濕甚重,日後家居宜乾宜燥宜暖爽,避水尤為當緊,切切上心為是。」鄭國苦笑著點點頭:「好好好,老夫知道。」離座起身便去了。

鄭國已經習慣了秦國吏員僕役的規程:但遇法度明定的職責,縱然上司或主人指責,也得依照法度做事。譬如鄭國病情,老太醫叮囑不到,日後一旦出事,太醫署便得依法追溯。如此,老太醫豈能不認真敬事?可在鄭國聽來,這番叮囑卻荒唐得令人啼笑皆非。叫一個老水工不去觸水,還要長年乾燥爽暖,簡直就是教一隻老虎不要吃肉而去吃草!想歸想,涉及法度,老太醫盡職盡責,你說甚都是白說,只有點頭了事。

午後時分,李斯匆匆來了。

「你個老兄弟!塞我這甚地方?老夫活受罪!」鄭國當頭直戳戳一句。

「哎呀老哥哥!你可是國寶也,誰敢教你受罪!坐下坐下,聽我說。」

李斯一番敘說,鄭國聽得良久默然。

原來,一出頻陽鹽鹼灘,鄭國就發起了熱病。行營馬隊只有秦王一輛王車,鄭國與大臣們一樣乘馬,昏沉沉幾次要從馬上倒栽下來。李斯總攬河渠,照應鄭國與一班水工大吏是其職司所在,自然分外上心。一見鄭國狀況不對,李斯覺得鄭國不能再在馬上顛簸,欲報秦王,可王綰說秦王正在車中與蒙恬密談。李斯稍一思忖,給王綰說了一聲,便立即帶一班吏員護持著鄭國下了官道。進入櫟陽,調來一輛四面垂簾的篷車教鄭國乘坐,又請來一個老醫士隨車看護,這才上道疾行趕上了大隊。將到咸陽,前隊駟馬王車突然停住,秦王帶著蒙恬匆匆下車,找到李斯低聲吩咐了一番這才離去。依照秦王叮囑,李斯將鄭國乘坐的篷車交給了蒙恬。蒙恬也不對李斯多說,立即帶著自己的馬隊護送著鄭國車輛離開行營大隊,飛上了向南的官道。當時,李斯也是一肚子疑惑,不明就裡。

回到咸陽,李斯因尚無正式官邸,原居所又沒有僕役照應,驟然回去難以安臥,被長史署安置在了咸陽驛館的最好庭院。李斯沐浴夜飯方罷,正要上榻歇息,蒙恬卻大步匆匆來了。蒙恬對李斯說了韓國問罪鄭國的消息,並說斥候已經探查到韓國刺客進入秦國的蛛絲馬跡,他奉秦王之命,已經將鄭國送到一個該當萬無一失的地方去了,教李斯不要擔心。李斯一時驚愕默然,這才明白了秦王中途停車,教他將鄭國交給蒙恬的原因。李斯也有些後怕,假若在自己護持鄭國出入櫟陽時陡遇韓國刺客,後果豈非難料?

次日小朝會,秦王的第一道王書,便是擢升鄭國為大田令,爵位少上造,府邸由長史署妥為遴選,務求護衛周全。王書頒布之後,秦王沉著臉說了一句話:「鄭國是大秦國寶,是富民功臣。韓國敢加鄭氏部族毛髮之害,教他百倍償還!」朝會之後,蒙恬陪同李斯去了那個「該當萬無一失」的地方。一過渭水進入南山官道,一進茫茫樹林中護衛森嚴的山林城堡,李斯立即明白,也不禁大為驚訝。李斯無論如何想不到,秦王能教鄭國住在章台行宮治病。而護衛鄭國者,竟然是蒙恬的胞弟——少年將軍蒙毅。

旬日之後,鄭國高熱已退。老太醫說章台過於蔭涼,不宜寒濕症者久居。秦王這才親自下令,將鄭國移回咸陽官邸。李斯說,目下這座大田令官邸,地處王城之外的重臣坊區,蒙毅又專門做了極為細緻的護衛部署,完全不用擔心。末了,李斯興奮地說,回到咸陽將近一月,夏田搶種已經完結,諸般國事也已擺置順當;秦王早已經說好,大田令何時痊癒,何時便行重臣朝會,鋪排日後大政方略。

「這個秦王——難矣哉!」良久默然,鄭國一聲長嘆。

「老哥哥,這是何意?」李斯有些意外。

「你我都是山東客,老夫可否直話直說?」

「當然!」李斯心下猛然一跳。

「你老兄弟有所不知也。」鄭國很平靜,也很麻木,盯著窗外明亮的陽光瞇縫著一雙老眼,灰白的眉毛不斷地聳動著:「當年韓王派老夫入秦,曾與老夫約法三章:疲秦不成渠,死封侯,活逃秦。老夫答應了。那時,山東六國不治水,六國又有盟約,嚴禁水工入秦。老夫對天下水勢瞭若指掌,知道只有秦國不受山東六國牽制,可自主治水。入秦治水,大有可為,是當時天下水家子弟的共識。然則,老夫若不答應韓王約法三章,便要老死韓國,終生不能為天下治水——」

「老哥哥且慢,」李斯一搖手:「先說說這韓王約法。疲秦,是使命?」

「對。使秦民力傷殘於河渠,疲憊不能東出,是謂疲秦策。」

「那,不成渠,便是不能使秦國真正成渠?」

「對。只能是壞渠,滲漏崩塌,淹沒農田,使渠成害。」

「死封侯?」

「假若秦國識破,老夫被殺,韓國封我侯爵,食三萬戶。」

「活逃秦?」

「若老夫完成使命而僥倖未死,當逃離秦國,到他國避禍。」

「到他國?為何不能回韓國?」

「韓國弱小,不能抵擋秦國問罪。老夫不在韓,韓國便能斡旋開脫。」

「這便是說,只有老哥哥死,韓國才認你是韓人,是功臣?」

「大體如此。」

「厚顏!無恥!」素有節制的李斯勃然變色。

鄭國長長一嘆:「老夫畢竟韓人,既負韓國,又累舉族,何顏在秦苟活也!」

「老哥哥!你要離開秦國?」李斯霍然站起。

「老夫回韓領死,才能開脫族人。」鄭國認真點頭。

「不能!那是白白送死!」

「死則死矣,何懼之有?鄭國渠成,老夫死而無憾!」

「老哥哥——」

生平第一次,李斯的熱淚湧出了眼眶,撲簌簌落滿衣襟。

在與鄭國一起櫛風沐雨摸爬滾打的幾年裡,李斯只覺鄭國是一個認死理的倔強老水工。鄭國的所有長處與所有短處,都可以歸結到這一點去體察。工程但有瑕疵,鄭國可以幾天幾夜不吃不喝地守在當場,見誰都不理睬,只圍著病症工段無休止地轉悠。但有糧草短缺民力衝突,李斯找鄭國商議,鄭國便黑著臉一聲吼:「你是總攬!問我何來?」吼罷一聲扭頭便走,且過後從來沒有絲毫歉意。前期,李斯是河渠令,鄭國說他是總攬而不願共決或不屑共決,李斯也無話可說。可後來鄭國做了河渠令,李斯是河渠丞了,鄭國還是如此吼叫,李斯心下便時時有些不耐。然則,李斯終究是李斯,一切不堪忍受的,李斯都忍受了。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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