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決涇水 第四節 天奪民生 寧不與上天一爭乎

二月中到三月初,是秦國啟耕大典的時日。

啟耕大典,是一年開首的最重大典禮。定在哪一日,得由當年的氣候情形而定。但無論司天星官將啟耕大典選在哪一日,往年正月一過,事實上整個關中便甦醒了。楊柳新枝堪堪抽出,河冰堪堪化開,渭水兩岸的茫茫草灘堪堪泛綠,人們便紛紛出門,趁著啟耕大典前的旬日空閒踏青遊春。也許,恰恰是戰國之世的連綿大戰,使老秦人更為珍惜一生難得的幾個好春,反倒是將世事看開了。總歸是但逢春綠,國人必得縱情出遊,無論士農工商,無論貧富貴賤,都要在青山綠水間徜徉幾日。若恰逢暖春,原野冰開雪消,灞水兩岸的大片柳林吐出飛雪般飄飄柳絮,渭水兩岸的茫茫灘頭草長鶯飛,踏青遊春更成為秦川的一道時令形勝。水畔池畔山谷平川,但有一片青綠,必有幾頂白帳,炊煙裊裊,歌聲互答,活生生一片生命的歡樂。一群群的老秦人遙遙相望,頂著藍天白雲,踩著茸茸草地,敲打著瓦片陶罐木棒,彈撥著粗樸宏大的秦箏,可勁拍打著大腿,吼唱著隨時噴湧的大白話詞兒,激越蒼涼淋漓盡致。間有風流名士踏青,辭色歌聲俱各醉人,便會風一般流傳鄉野宮廷,迅速成為無數人傳唱的《秦風》。俄而暮色降臨,片片帳篷化為點點篝火,熱辣辣的情歌四野飄蕩,少男少女以及那些一見傾心的對對相知,三三兩兩地追逐著嬉鬧著,消失在一片片樹林草地之中。篝火旁的老人們依舊會吼著唱著,為著意野合的少男少女們祝福,為亙古不能消磨的人倫情慾血脈傳承祝福。歲月悠悠,粗樸少文的老秦人,竟在最為挑剔的孔夫子筆端留下了十首傳之青史的《秦風》,留下了最為美麗動人的情歌,留下了最為激盪人心的戰歌,也留下了最為悲愴傷懷的輓歌。僅以數量說,已經與當時天下最號風流奔放的「桑間濮上」的《衛風》十首比肩了。不能不說,這是戰國文明的奇蹟之一。

然而今歲春日這一切,都被漫天黃塵吞噬了。

老秦人沒有了踏青的興致,人人都鎖起了眉頭嘟嘟囔囔罵罵咧咧。去歲乾種下去的小麥大麥,疏疏落落地出了些青苗,而今非但沒有返青之象,反倒是一天天蔫蔫枯黃。曾經有過的兩三場雨,也是淺嘗輒止,每次都沒下過一鋤墒。鬚根三五尺的麥苗,在深旱的土地上無可奈何,只能不死不活地吊搭著。要不是年關時節的一場不大不小的雪,捂活了些許奄奄一息的麥苗,今歲麥收肯定是白地一片了。人說雪兆豐年,人說秦國水德,可啟耕大典之後,偏偏又是春旱。綿綿春雨沒有降臨,年年春末夏初幾乎必然要來的十數八日的老霖雨也沒有盼來。天上日日亮藍,地上日日灰黃。昔年春日青綠醉人的婀娜楊柳,變得蔫嗒嗒枯黃一片。天下旅人嘆為觀止的灞柳風雪,也被漫天黃塵攪成了嗆人的土霧。秦川東西八百里,除了一片藍天乾淨得招人咒罵,連四季常青的松柏林都灰濛濛地失了本色。老秦人諺云:人是旱蟲生,喜乾不喜雨。可如今,誰也不說人是旱蟲了,都恨不得老天一陣陣霹靂大雨澆得三日不停,哪怕人畜在水裡撲騰,也強過這入骨三分的萬物大渴。眼看著四月將至,老秦人心下惶惶得厲害了。上茬這茬,兩料不收,下茬要再旱,涇水河渠秋種要再不能放水,秦國便真的要遭大劫了。

人心惶惶之際,秦王兩道王書飛馳郡縣大張朝野。

老秦人又咬緊了牙關:「直娘賊!跟老天撐住死磕,誰怕誰!」

這兩道王書,非但大出秦人意料,更是大出山東六國意料,不能不使人刮目相看。第一道王書依法緩賦,許民在日後三個豐年內補齊賦稅,且明定日後賦稅法度:小歉平年補,大歉豐年補;開宗明義一句話:「法不可棄,民不可傷。」老秦人聽得分外感奮。這道王書抵達涇水河渠時,鄭國高興得一躥老高,連連呼喝快馬分送各營立即宣讀。瓠口工地的萬餘民力密匝匝鋪滿峽谷,鄭國硬是要親自宣讀王書。當鄭國念誦完畢,嘶啞顫抖的聲音尚在山谷迴盪之際,深深峽谷與兩面山坡死死沉寂著。鄭國清楚地看見,他面前的一大片工匠都哭了。鄭國還沒來得及抹去老淚,震天動地的吼聲驟然爆發了:「秦王萬歲!官府萬歲!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鄭國老淚縱橫,連連對天長呼:「上天啊上天!如此秦王,如此秦人,寧不睜眼乎!」沒過片時,不知道哪裡的消息,整個一千多座營盤都風傳開來:緩賦對策,李斯所出!其時,李斯剛剛帶著一班精幹吏員飛馬趕回,要與鄭國緊急商議應對第二道王書。不想剛剛進入谷口幕府,李斯馬隊便被萬千民人工匠包圍,黑壓壓人群抹著淚水狂喊李斯萬歲,硬是將李斯連人帶馬抬了整整十里山道。及至鄭國見到李斯,黝黑乾瘦的李斯已經大汗淋漓地軟癱了。鄭國從馬上抱下李斯,李斯淚眼朦朧地砸出一句話:「秦人不負你我,你我何負秦人!」便昏了過去。

入夜李斯醒來,第一句話便是:「秦王要親上河渠,老令以為如何?」

這便是秦王嬴政的第二道王書:本王欲親上河渠,舉國大戰涇水。

鄭國這次沒有猶豫,探水鐵尺一點:「秦王善激發,河渠或能如期而成!」

李斯忽地翻身坐起:「秦王正等你我決斷,回書!」

兩人一湊,一封上書片刻擬就,幕府快馬信使立即星夜飛馳咸陽。

清晨,嬴政一進書房便看到了擺在案頭的鄭國李斯上書,瀏覽一罷,立即召來蒙恬與王綰共商。嬴政第二道王書的本意,便是安定民心之後親自上河渠督戰,舉國大決涇水河渠。王書宣示了秦王「或可親臨,大決水旱」的意願,卻沒有明確肯定是否真正親臨,當然,更沒有宣示具體行止。在朝野看來,這是秦王激勵民心的方略之一。畢竟,國家中樞在國都,國君顯示大決水旱的親戰壯志是必要的,但果真親臨一條河渠督工,從古到今沒有過,目下秦國處處吃緊,更是不可能的。因此,事實上無論是朝野臣民還是河渠工地,誰都沒有真正地認為秦王會親臨河渠。但是,真正的原因卻不是這般尋常推理,而是嬴政的方略權衡。

那日,會商王綰草擬的王書之後,嬴政便提出了親統河渠的想法。王綰明確反對,理由只有一個:「秦國裡外吃緊,必須秦王坐鎮咸陽,總攬全局。河渠固然要緊,李斯鄭國足當大任!」蒙恬沒有明確反對,提出的理由卻很實在:「君上幾次欲圖巡視河渠,李斯鄭國每每勸阻。因由只有一個:秦王親臨,必得鋪排巡視,民眾也希圖爭睹秦王風采,無論本意如何,都得影響施工。方今水旱情勢加劇,秦王親臨似無不可。然則,若能事先徵得李斯鄭國之見,再做最後決斷,則最好。」嬴政思忖片刻,立即拍案:「緩賦王書之後,立即加一道秦王特書,申明本王決意與國人同上涇水之心志。徵詢鄭國李斯之書,快馬立即發出。究竟如何上渠,而後再做決斷。」如是,才有了那兩道令國人感奮的王書。

今日上書打開,一張羊皮紙只有短短三五行:「臣鄭國李斯奏對:秦國旱情跨年,已成大險之象,秋種若無雨無水,則秦國不安矣!當此之時,解旱為大。秦王長決事,善激發,若能親統涇水,河渠民眾之士氣必能陡長。唯其如此,臣等建言,秦王若務實親臨,則事半功倍矣!」傳看罷羊皮紙上書,王綰只一句話:「鄭國李斯如此說,臣亦贊同。」蒙恬卻皺著眉頭搖著羊皮紙:「這『務實親臨』四個字,頗有含糊,卻是何意?」嬴政不禁哈哈大笑:「我說你個蒙恬也!人家李斯還給我留個面子,你裝甚糊塗?非得我當場明言,不鋪排不作勢!你才稱心?」蒙恬王綰一齊大笑:「君上明斷明斷,服氣!」

「服氣甚?今歲河渠不放水,嬴政縱然神仙,也只是個淡鳥!」嬴政笑罵一聲,離座站起一揮手:「李斯鄭國想甚,我明白。蒙恬,留鎮咸陽,會同老廷尉暫領政事。王綰,立即遴選行營人馬,務求精幹。三日之後,進駐涇水瓠口。」

「嗨!」王綰將軍領命般答應一聲,匆匆去了。

「蒙恬,愣怔甚來?」

「君上——蒙恬領政,不,不太妥當——」

「你說誰妥當?將王翦搬回來?」

「那,也不妥——臣請與李斯換位,李斯才堪大任!」

嬴政突然沉下臉來:「蒙恬,你想害李斯麼?」見蒙恬驚愕神色,嬴政一口氣侃侃直下,顯然早已思慮成熟:「鎮國領政,從來就不僅僅是才力之事。要根基,要人望,要文武兼備!李斯是楚人入秦,在秦國朝野眼中還沒淘洗乾淨,驟然留國領政,還不把人活活烤死!再說,留國領政,也就是穩住局面不出亂子,你蒙恬應付不來?換了李斯,大大屈才!河渠雖小,聚集民力一百餘萬,每日千頭萬緒,突發事件防不勝防;此等民治應變之才,不說你蒙恬,連我也一樣,還當真不如李斯!換位換位,你換了試試?」

「好好好,不換了!」

「擔著?」

蒙恬猛然挺身拱手:「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蒙恬!好兄弟!」嬴政大張雙臂,突然抱住了蒙恬。

蒙恬又突兀一句:「君上,蒙恬誤事,提頭來見!」

嬴政哈哈大笑:「那可不行!嬴政不能沒有蒙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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