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決涇水 第三節 法不可棄 民不可傷

嬴政一行出得中山背後的民工營地,正遇兼程趕來的蒙恬馬隊。嬴政沒有多說,一揮手吩咐出山,連夜回到了咸陽。一進書房迴廊,嬴政撂下馬鞭一陣快捷利落地吩咐:「長史立即召大田令太倉令前來議事。蒙恬不用走,留下參酌。小高子快馬趕赴涇水河渠,討李斯一句回話:今夏賦稅,該當如何處置?我去冷水沖洗一下,片刻便來書房。蒙恬等我。」

一連串說完,嬴政的身影已經拐過了通向浴房的長廊。

蒙恬獨坐書房,看著侍女煮茶,心頭總是一動一動地跳。

在秦國朝野的目光中,王翦、蒙恬、王綰、李斯是年青秦王的四根支柱,其中尤以蒙恬被朝野視為秦王腹心。王翦是顯然的上將軍人選,被秦王尊以師禮,是新朝骨幹無疑。可王翦秉性厚重,又有三分恬淡,加以常在軍營,所以很少與聞某些特異的機密大事。朝野看去,王翦便多了幾分外臣意味。王綰執掌王室事務,是國君政務行止的直接操持者,自然也是最多與聞機密的樞要大臣。可是,王綰長於理事,見識謀略稍遜一籌,對秦王的實際影響力不大。更有一樣,王綰執掌過於近王,有些特異的大事反倒不便出面,其斡旋伸展之力,自然便要差得些許。李斯出類拔萃,可新入秦國不久,又兼曾經是呂不韋門客舍人,正在奮力任事的淘洗之中,堪託重任而決斷長策,一時卻不太適宜與聞機密。只有蒙恬,論根基論才學論見識論膽魄論文武兼備,樣樣出色。甚至論功勞,目下的蒙恬也是以「急國難,息內亂」為朝野矚目。而這兩樣,恰恰都是邦國危難的特異時刻的特異大事,事事密謀,處處歷險,必得堪託生死者方得共事。譬如消解呂不韋權力這樣的特異大事,誰都不好對呂不韋公然發難,只有蒙恬可擔此重任。更有一處別人無法比擬,蒙恬是秦王嬴政的少年摯友,兩小無猜,互相欣賞互相激勵,說是心貼心也不為過。年青的秦王見事極快,決事做事雷厲風行,自然便有著才士不可避免的暴躁激烈。可是,秦王從來不屈士,對才學見識之士的尊崇朝野有目共睹。只有對蒙恬,秦王可以不高興便有臉色,時不時還罵兩句粗話。當然,蒙恬也不會因為年青秦王的臉色好壞而改變自己的見解,該爭者蒙恬照爭,該說者蒙恬照說。因由只有一個,自從蒙恬在大父蒙驁的病榻前自承「決意與他相始終」的那一日起,蒙恬的命運,甚至整個蒙氏家族的命運,便與嬴政的命運永遠地不可分割地連在了一起。但遇大事,蒙恬不能違心,不能誤事。

今日,蒙恬卻犯難了。

賦稅之事,是邦國第一要務。秦王方從涇水歸來,一身風塵便提起此事,分明是秦王對今歲賦稅刻刻在心。秦王在涇水不見李斯,回來後卻立即派趙高飛馬討李斯主意,除了不想干擾正在緊急關頭的李斯,分明便是秦王對今歲的賦稅如何處置,心下尚沒有定見。那麼,蒙恬有定見麼?也沒有。蒙恬只明白一點,今歲賦稅處置不當,秦國很可能發生真正的動盪,涇水河渠工程中途瓦解也未可知。

今歲賦稅之特異,在於三處。

一則,荒年無收,秦國腹地庶民事實上無法完賦完稅。二則,秦法不救災,自然也不會在災年免除賦稅;以往些小零碎天災,庶民以賦(工役)頂稅,法令也是許可的;然則,今次天下跨年大旱,整個秦川與河西高原的北地、上郡幾十個縣都是幾乎顆粒無收,庶民百餘萬已經大上涇水河渠,賦役頂稅也在事實上成為不可能;也就是說,秦國法令所允許的消解荒年賦稅的辦法,已經沒有了,除非再破秦法。三則,中原魏趙韓也是大旱跨年,三國早早都在去冬已經下令免除了今歲賦稅,之後都洶洶然看著秦國;而秦國,在開春之後還沒有關於今歲賦稅的王令,對國人,對天下,分明都頗顯難堪。

三難歸一,軸心在秦法與實情大勢的衝突。也就是說,要免除賦稅,得再破秦法;不免除賦稅,又違背民情大勢;而這兩者,又恰恰都是不能違背的要害所在。更有一層,年青的秦王嬴政與一班新銳幹員,其立足之政略根基,正是堅持秦法而否定呂不韋的寬刑緩政。要免除賦稅,豈不恰恰證明了《呂氏春秋》作為秦國政略長策的合理性?豈不恰恰證明了呂不韋寬政緩刑的必要性?假如秦王嬴政與一班新銳幹員自己證明了這一點,先前問罪呂不韋的種種雄辯之辭,豈非荒誕之極?用老秦人的結實話說,自己扇自己耳巴子!可是,不這樣做而執意堅守秦法,庶民洶洶,天下洶洶,秦王新政豈不是流於泡影?六國若借秦人怨聲載道而打起弔民伐罪的旗號,重新合縱攻秦,秦國豈不大險?縱然老秦人寬厚守法,不怨不亂,可秦王嬴政與一班新銳未出函谷關便狠狠跌得一跤,剛剛立起的威望瞬息一落千丈,秦王新政舉步維艱,秦國再度大出豈不是天下笑柄?

——

「蒙恬,想甚入神?」嬴政裹著大袍散著濕漉漉的長髮走進書房。

「難!天下事,無出此難也!」蒙恬喟然一嘆。

「天下事易,我等何用?」嬴政端起大碗溫茶一口氣咕咚咚飲下,大袖一抹嘴笑了。

「君上,你有對策了?」

「目下沒有,總歸會有。」

「等於沒說。」蒙恬嘟噥一句。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外廊傳來,嬴政一揮手:「坐了,先聽聽兩老令說法。」

兩人堪堪就座,王綰與大田令太倉令三人已經走進。兩大臣見禮入座,王綰隨即在專門錄寫君臣議事的固定大案前就座,嬴政便叩著書案說了一句:「賦稅之事,兩老令思忖得如何?」兩位老臣臉憋得通紅,幾乎是同時嘆息一聲,卻都是一臉欲言又止的神色。嬴政目光炯炯,臉上卻微微一笑:「左右為難,死局,是麼?」大田令是經濟大臣之首,不說話不可能,在太倉令之後說話便顯然地有失擔待,片刻喘息,終於一拱手道:「老臣啟稟君上,今歲賦稅實在難以定策。就實而論,上年連旱夏秋冬,擔水車水搶種之粟、稷、黍、菽,出苗不到一尺,便十有八九旱死。池陂老渠邊的農田稼禾,雖撐到了秋收,也乾癟可憐得緊。從高說,有十幾個縣年景差強兩成,其餘遠水各縣,年景全無。若說賦稅,顯然無由徵收。老臣思慮再三,唯一之法是免賦免稅……賦稅定策,原本老臣與太倉令職責所在,本該早有對策。然則,此間牽涉國法,老臣等雖也曾反覆商討,終未形成共識,亦不敢報王。猶疑蹉跎至今,老臣慚愧也!」嬴政倒是笑了:「謀事敬事,何愧之有?」隨即目光轉向太倉令。太倉令素來木訥,言語簡約,此時更顯滯澀,一拱手一字一字地說:「賦稅該免,又不能免。難。秦國倉廩,原本殷實。涇水河渠開工,關中大倉源源輸糧,庫存業已大減,撐持一年,尚可。明年若不大熟,軍糧官糧,難。」

「老太倉是說,秦國所有存糧只夠一年?」蒙恬追了一句。

「民工一百六十萬大吃倉儲,自古未嘗聞也!」

「明年若不豐收,倉儲可保幾多軍糧?」蒙恬又追了一句。

「至多供得十萬人馬。」太倉令臉色又黑又紅。

「郡縣倉儲如何,邊軍糧草能否保障?」

「秦國儲糧,八成關中。關中空倉,郡倉縣倉都是杯水車薪。」

蒙恬一時默然,顯然,太倉令所說的倉儲情勢他沒有料到。果然明年軍糧告急,那秦國可真是陷進泥潭的戰車了。要不要立即將此事知會桓齕王翦,以期未雨綢繆,蒙恬一時拿捏不準。便在此時,嬴政拍案開口:「先不說軍糧官糧,大田令只說,明年果真還是荒旱之年,王室禁苑連同秦川全部山林,能否保得關中秦人採摘狩獵度過荒年?」大田令道:「去歲大旱,關中秦人全力抗旱搶種,入冬又大上河渠,秦國民眾沒有進山討食,只有山東流民入秦進山,關中山林倒是沒有多大折損,野菜野果還算豐茂。然則,秦法不救災,災年歷來不開王室禁苑……」嬴政似乎有些不耐,插話打斷:「老令只說,若是開放禁苑,可否保關中度荒?」大田令思忖道:「若是開放王室禁苑,大體可度荒年。」嬴政一拍案:「這就是說,老天縱然再旱一年,老秦人也不至於死絕!」

偌大書房,一時肅然。

寡言木訥的太倉令卻破例開口:「老臣以為,目下秦國之財力物力存糧,尚有周旋餘地。所以左右為難者,法令相左之故也。老臣斗膽,敢請秦王召廷尉、國正監等執法六署會議,於法令斟酌權變之策。法令但順,經濟各署救災救荒,方能放開手腳。」

大田令立即跟上:「老臣附議!」

蒙恬正在擔心秦王發作,不想嬴政卻叩著書案一笑:「也好,長史知會老廷尉,教他會同執法六署先行斟酌,但有方略,立即會議。」王綰答應一聲,立即快步走了出去。兩位老令見長史離座秦王無話,知道會議已罷,也一拱手告辭去了。

蒙恬立即走到秦王案前,低聲道:「君上明知老廷尉等反對更法,何出此令?」

嬴政淡淡一笑:「秦國萬一絕路,安民大於奉法。」

「君上是說,秦法無助於國家災難?」蒙恬大為驚訝。

見蒙恬驚訝的神色,嬴政不禁哈哈大笑:「不是我說,是更法者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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