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決涇水 第一節 治災之要 綱在河渠

八月末,一場半鋤雨剛過,涇東渭北大大地熱鬧了起來。

關中各縣的民眾絡繹不絕地開進了涇水瓠口,開進了涇水河谷,開進了渭北的高坡旱塬。從關中西部的涇水上遊山地,直到東部洛水入渭的河口,東西綿延五百餘里,到處都是黑壓壓的帳篷,到處都是牛車人馬流動,到處都是瀰漫的炊煙與飄舞的旗幟,活生生亙古未見的連綿軍營大戰場。老秦人都說,縱是當年的長平大戰百萬庶民出河東,也沒有今日這鋪排陣勢,新秦王當真厲害!新秦人則說,還是人家李斯的上書厲害,若是照行逐客令,連官署都空了,還能有這海的人手?老秦人說,秦王不廢除逐客令,他李斯還不是乾瞪眼?新秦人說,李斯乾瞪眼是乾瞪眼,可秦王更是乾瞪眼!不新不老的秦人們便說,窩裡鬥吵吵甚,李斯說得好,秦王斷得好,離開一個都不成!他不說他不聽,他說了他不聽,還不都是狼虎兩家傷!於是眾人齊聲叫好喝采,高呼一聲萬歲,各個操起鐵鍬鑽錘,又鬧嚷嚷地忙活起來。

這片遼闊戰場的總部,設在涇水的咽喉地帶——瓠口。

瓠口幕府的兩個主事沒變,一個鄭國,一個李斯。所不同者,兩人的職掌有了變化。原先是河渠令抓總的李斯,變成了河渠丞,位列鄭國之後,只管徵發民力調集糧草修葺工具協理後勤等一應民政。原先只是總水工只管諸般工程事務的鄭國,變成了河渠令兼領總水工,掌印出令,歸總決斷一切有關河渠的事務。

這個重大的人事變化,李斯原本也沒有想到。

那一夜,李斯從函谷關被趙高接回,秦王嬴政在東偏殿為李斯舉行了隆重的接風小宴,除了長史王綰,再沒有一個大臣在座。李斯沒有想到的是,一爵乾過,秦王便吩咐王綰錄寫王書,當場鄭重宣佈:立即廢除逐客令,所有被逐官吏恢復原職,農工商各歸所居,因逐客令遷徙引發的財貨房產折損,一律由王城府庫折價賠償;此後,官府凡有卑視六國移民,輕慢入秦之客者,國法論罪!李斯原本已經想好了一篇再度說服秦王的說辭,畢竟,要將一件已經發出並付諸實施的王令廢除,是非常非常困難的,更不說這道逐客令有著那般深厚的「民意」支撐,年青的秦王該需要多大的勇氣?如今秦王如此果決利落,詔書處置又是如此乾淨徹底,李斯一時心潮湧動,又生出了另外一種擔心——電閃雷鳴,會不會使元老大臣們驟然轉不過彎來而生發新對抗,引起秦國動盪?嬴政見李斯沉吟,便問有何不妥?李斯吭哧吭哧一說,嬴政釋然一笑:「如此荒誕國策,舉國無人指斥,若再有人一意對抗,老秦人寧不知羞乎!」李斯感奮備至,呼哧喘息著沒了話說。但更令李斯想不到的是,王書錄寫完畢,年青的秦王又召來了太史令。鬚髮雪白的老太史一落座,嬴政便站了起來:「老太史記事:秦王政十年秋,大索咸陽,逐六國之客,是為國恥,恆以為戒。」

「君上!丟城失地,方為國恥也!」老太史令昂昂亢聲。

嬴政額頭滲著亮晶晶汗珠:「驅士逐才,大失人心,更是國恥之尤。寫!」

那一刻,東偏殿安靜得了無聲息。王綰愣怔了,李斯愣怔了,連鬚髮顫抖的老太史令都愣怔得忘記了下筆。在秦國五百多年的歷史上,有過無數次的亂政誤國屈辱沉浮,只有秦孝公立過一次國恥刻石,可那是秦國丟失了整個河西高原與關中東部、六國卑秦不屑與之會盟的生死關頭。如今的秦國,土地已達五個方千里,人口逾千萬之眾,已經成為天下遙遙領先的超強大國,僅僅因為一道錯誤法令,便能說是國恥麼?然則仔細想來,秦王又沒錯。秦強之根基,在於真誠招攬能才而引出徹底變法,逐客令一反爭賢聚眾之道而自毀根基,何嘗不是國恥?「驅士逐才,大失人心,更是國恥之尤」,秦王說得不對麼?對極了!然則無論如何,大臣們對年青的秦王如此自責,還是心有不忍的。畢竟,一個奮發有為的初政新君,將自己僅有的一次重大錯失明確記入青史,又明明白白定為「國恥」,這,即或是三皇五帝的聖賢君道,也是難以做到的。可是,天下人會如此想麼?後世會如此想麼?天下反秦者大有人在,秦國反新君者大有人在,安知此舉不會被別有用心者作為中傷之辭?不會使後世對秦國對秦王生出誤解與詬病?可是,這種種一閃念,與秦王嬴政的知恥而後勇的作為相比,又顯得渺小蒼白,以至於當場無法啟齒。

大廳一陣默然。嬴政似乎完全明白三位大臣的心思,撇開王書國史不說,先自輕鬆轉開話題,一邊殷殷招呼李斯飲酒吃喝,一邊叩著書案:「先生已經回來,萬幸也!還得煩勞先生說說,如何收拾這個被嬴政踢踏得沒了頭緒的爛攤子?」年青秦王的詼諧,使王綰李斯也輕鬆了起來。李斯大飲一爵,一拱手侃侃開說:「秦王明斷。目下秦國,確實頭緒繁多:河東有大戰,關內有大旱,官署不整順,民心不安穩,新人未大起,元老不給勁。總起來說,便是一個『亂』字。理亂之要,在於根本。目下秦國之根本,在於水旱二字。水旱不解,國無寧日,水旱但解,萬事可為!」

「先生是說,先上涇水河渠?」王綰一皺眉頭。

「生民萬物,命在水旱。治災之要,綱在河渠。」

嬴政當即決斷:「好!先決天時,再說人事。」

「重上涇水河渠,臣請起用鄭國。」李斯立即切入了正題。

嬴政恍然拍案:「呀!鄭國還在雲陽國獄……長史,下書放人!」

王綰一拱手:「是。臣即刻擬書。」

「不用了。」嬴政已經霍然起身:「先生可願同赴雲陽?」

李斯欣然離座:「王有此心,臣求之不得!」

君臣兩人車馬兼程,趕到雲陽國獄,天色已經暮黑了。

嬴政一見老獄令,開口便問鄭國如何?老獄令稟報說,鄭國不吃不喝只等死,撐不了三五日了。李斯連忙問,人還清醒麼?能說話麼?老獄令說,秦法有定,未決罪犯不能自裁,獄卒給他強灌過幾次湯水飯,人還是清醒的。嬴政二話不說,一揮手下令帶路。老獄令立即吩咐兩名獄吏打起火把,領道來到一間最角落的石窟。

冰冷的石板地上鋪著一張破爛的草蓆,一個鬚髮雪白的枯瘦老人面牆蜷臥著,沒有絲毫聲息。要不是身邊那支黝黑的探水鐵尺,李斯當真不敢斷定這是鄭國。見秦王目光詢問,李斯湊近,低聲說了四個字:一夜白髮!李斯記得很清楚,年青的秦王猛然打了個寒顫。

「老哥哥,李斯看你來了,醒醒!」

「李斯?你也入獄了?」鄭國終於絲絲喘息著開口了。

「老哥哥,來,坐起來說話。」李斯小心翼翼地扶起了鄭國。

「李斯入獄,秦國完了,完了!」鄭國連連搖頭長嘆。

「哪裡話?老哥哥看,秦王來了!」

鄭國木然抬頭:「你是,新秦王?」

年青的秦王深深一躬:「嬴政錯令,先生受苦了。」

鄭國端詳一眼又搖頭一嘆:「可惜人物也。」

「嬴政有失,先生教我。」

「你沒錯。老夫確是韓國間人。」鄭國冷冰冰點著鐵尺:「可老夫依然要說,你這個嬴政的襟懷,比那個呂不韋差之遠矣!當年,老夫見秦國無法聚集民力,疲秦之計無處著力,幾次要離開秦國,都是呂不韋軟硬兼施,死死留住了老夫。直到罷相離秦,呂不韋還給老夫帶來一句話:好自為之,罪亦可功。哼!老夫早已看穿,給秦國效力者,沒人善終。呂不韋不是第一個,老夫也不是第二個。說!要老夫如何個死法?」

李斯見鄭國全然一副將死口吻,將呂不韋與年青的秦王一鍋煮,心知秦王必然難堪,諸多關節又一時無法說得清楚,便對秦王一拱手:「君上,我來說。」一撩長袍坐到草蓆上:「老哥哥,李斯知道,涇水河渠猶如磁鐵,已經吸住了你的心。你開始為疲秦而來,一上河渠早忘了疲秦,只剩下一個天下第一水工的良知,引水解旱而救民!老哥哥當年說過,引涇河渠是天下第一大工程,比開鑿鴻溝難,比李冰的都江堰難,只要你親自完成,死不足惜!老兄弟今日只問你一句話:秦王復你原職,請你再上涇水河渠,老哥哥做不做?」

「然則,逐客令?」

「業已廢除!」

「老夫間人罪名?」

「據實不論!」

「你李斯說話算數?」

李斯驟然卡住,有秦王在,他不想回答這一問。

「先生聽嬴政一言。」年青的秦王索性坐到了破爛的草蓆上,挺身肅然長跪(長跪,這是古人尊敬對方的一種坐姿:雙膝著地,臀部提起,身形挺直(正常坐姿為臀部壓在腳後跟)。此種長跪,多見《戰國策》、《史記》等史料中,後世多有人將長跪誤解為撲地叩頭的跪拜。):「先生坦誠,嬴政亦無虛言。所謂間人之事,廷尉府已經查明:先生入秦十年,自上涇水河渠,與韓國密探、斥候、商社、使節從無往來信報,只醉心於河渠工地。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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