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雍城之亂 第五節 血火冠劍日 亂局竟未息

秦王九年四月巳酉日,雍城舉行了盛大的加冠親政大典。

一切都是異乎尋常地快捷:嫪毐與一班親信們尚未逃出北地便被全部活擒,關中西部中部十三縣民眾擒殺嫪毐餘黨兩萬餘,亂軍無一人能逃至驪山以東;咸陽城內的亂軍兩萬餘人,被昌文君的兩千王族輕兵一鼓擊潰,全部擒殺;太原郡、山陽城的亂兵方出城邑,便被太原郡守與山陽縣令的捕盜卒伍及自發湧來的老秦人堵住混戰,斬首萬餘,活擒三千餘,也是無一漏網。截止冠禮之日堪堪半月,嫪毐及其殘存餘黨數千人全部被押送到雲陽國獄重枷關押。只有一個太后趙姬,無人敢於定奪。於是嬴政親自下令:「太后移居萯陽宮,依法待決。」這萯陽宮乃是關中最狹小的行宮,國君很少親臨,實際已經是多年的冷宮。此令一下,朝野便是一陣嘩然!然則,畢竟是大亂新平,畢竟是太后有過,朝野之心關注的終究還是秦王冠禮,一時倒也無甚洶洶議論。

加冠大禮是井然有序地。呂不韋率咸陽全體朝臣如約趕到。嬴政在雍城太廟沐浴齋戒三日,而後祭天祭祖。四月十二日這天正午,冠禮在雍城大鄭宮正殿隆重舉行。綱成君蔡澤司禮。文信侯呂不韋為秦王加冠。昌文君嬴賁代先祖賜秦王穆公劍。冠劍之禮成,太史令當殿清點了秦王印璽與各方呈出的兵符,一一登錄國史。此後呂不韋當殿宣示:自請去「仲父」名號,還政秦王。

秦王嬴政頒布了第一道親政詔書:文信侯呂不韋加封地百里,仍領開府丞相總攝國政;其餘封君、大臣、將軍,凡平定嫪毐叛亂有功者,皆著文信侯酌情加地晉爵;所有參戰內侍,皆晉軍功爵一級;王綰進長史,職掌王城事務;蒙恬進咸陽令兼領咸陽將軍,職掌國都軍政;王翦進前將軍,副桓齕總署藍田大營軍務;內侍趙高進少府,職掌王室府庫。

「秦王明察!」

詔書宣示完畢,大臣們立即異口同聲擁戴,終於鬆了一口氣。多年來,秦國政出多頭傳聞紛紛,朝野對這個新秦王也是越來越撲朔迷離,在咸陽的大臣們更是如此。當年立太子時都說這個嬴政才具如何如何了得,然即位九年,也未見得有甚驚人見識出來,人們便有些不知所以了。然則無論一個人如何令人難以揣摩,只要他做了國王而且親政,終究便要顯出真山真水。這親政第一關便是擺佈朝局,一道詔書便見政風。若依著朝野風傳的嬴政秉性,秦王大封追隨他平息嫪毐之亂的一班後生也未可知。果真如此,朝臣們也無話可說。畢竟,除去嫪毐這個令人膩歪的齷齪之物,也虧了年輕的秦王與幾個年輕的輔佐者。然則果真大封,譬如封君或拜將相,朝臣們還是不以為然的。畢竟,邦國之大爵大位非一功之得也!如今這親政第一道詔書一發,大臣們心下便是一聲叫好——封賞工穩,合乎法度!這般看去,懲治叛亂人犯必也是循呂不韋寬刑安國一路,對太后事更不消說得了,果真如此,秦國安矣!

煌煌冠禮一畢,嬴政連夜回了咸陽,大臣們莫名驚詫了。

進咸陽王城的次日,嬴政立即進入國事,派長史王綰請來文信侯呂不韋,又召來廷尉、司寇、憲盜、御史、國獄長、國正監等一班行法大臣,在東偏殿舉行了小朝會,專一計議對嫪毐亂黨的定罪處罰。依照百餘年傳統,秦國法度嚴明,任何罪行歷來都是依法定罪,從來沒有過朝會商議某案的先例。然自呂不韋攝政,首開朝會議決蒙驁兵敗事後,似乎又有了一種雖未成法但卻已經為朝臣默認的章法:大刑可朝會,朝會可寬刑。因了人懷此念,一班行法大臣便都看著呂不韋不說話,顯然是想先聽聽呂不韋如何說法。呂不韋心頭卻是雪亮,只泰然安座一口一口啜茶,根本沒有開口之象。嬴政也不失措,犀利的目光只反覆巡逡著一個個正襟危坐的大臣,分明在耐心地等待著第一個開口者。

「既是涉法朝會,老臣等無以迴避。」終於,黝黑枯瘦滿頭霜雪的鐵面老廷尉開口了,「老臣等所以默然以待,實則欲等秦王與相國定得此案準則:依法問罪乎?法外寬刑乎?若是依法問罪,事體便簡單明瞭:臣等依法合署勘審,依法議定刑罰而後報王定奪。勘審之先,似無須朝會計議也。今行朝會,老臣等揣度便是要法外寬刑。果真如此,秦王、相國便得先行定得分寸。否則,老臣等無以置喙也。」

「臣等正是此意。」幾位大臣異口同聲。

「文信侯以為如何?」嬴政淡淡問了一句。

「國有法度,自當依法。」呂不韋正色叩著座案,「然則,法無萬千之細。若確有特異人事,亦當就事就實妥善處置。當年蒙驁寬刑,便是量事量情而寬,設若不寬,秦軍大將幾無存焉!諸位既為邦國大臣,便當處處為邦國長遠計,當嚴則嚴,當寬則寬。若事事要王先定分寸,我等臣工職司何在?」

「文信侯差矣!」鐵面老廷尉依舊是永遠平板的黑臉,「當寬則寬,當嚴則嚴。王道人治之論也,非法治之論也。但有律法在前,寬嚴尺度便在律法,何罪何刑可謂人所共知。執法所能斟酌者,刑罰種類也,刑差等級也,流刑之遠近,苦役之長短也。何來律法已定,而由人寬嚴之說?由人寬嚴者,三皇五帝也,三代之王也,非秦國百餘年法統也。秦法雖嚴,王亦有個例特赦之權,若確欲寬刑,自當王先授意,而臣等斟酌如何實施,何錯之有也?」一番話竟扯出了法治人治之爭,殿中一時默然。

「廷尉之說,一家之言也,姑且不論。」呂不韋淡淡地笑了笑。第一次遭遇正面駁斥,呂不韋心下實在不快,然深知這老廷尉是個鐵面法癡,絕然不會在任何他所認定的法理上低頭,也不會顧忌被他駁斥者是誰,糾纏人治法治實則自討無趣,便一句話岔開,又喟然一嘆,「老臣所慮者,惟太后一人也!今太后涉案,若不法外議處,王室顏面何存?此事理也,非法理也,我等何能不三思而後行?」

案中最重大最忌諱的議題被呂不韋突兀托出於朝堂,幾位大臣頓時肅然,目光一齊聚向年輕的秦王。嬴政卻是一臉冷漠,「啪!」地一叩王案道:「諸位皆行法大臣,既有疑慮之心,本王便立定準則:自今而後,無論案事大小,無論事涉何人,一律由行法台署先行依法定罪,而後報本王定奪,無須朝會議決。」大臣們一片驚愕,呂不韋淡然漠然,嬴政卻是誰也不看,「今日朝會,原非議法議刑,實為議事。所謂議事者,便是本王預聞諸位:嫪毐謀逆作亂,乃秦國法治之恥!但能事事依法,此獠何能以宦者之身入得宮闈?惟其如此,本王決斷:六臣合署,以廷尉府領事勘審此案,除本王專使督察,其餘任何官署不得干預;兩月之內,嫪毐及全部餘黨得勘審完畢,不得延誤!」

「太后——」國正監小心翼翼問了一句。

嬴政突然惱怒,一拍案霍然起身:「便是本王涉案,照當議處!」一甩大袖便逕自去了。殿中一陣默然,六位大臣看看略顯難堪的呂不韋竟是不知所以,便各自向一直在殿角書錄的年輕長史一拱手便紛紛出殿去了。

「文信侯——」王綰走過來似乎想撫慰木然枯坐的呂不韋。

「天意也!」呂不韋粗重地嘆息了一聲,對王綰擺擺手,扶案起身逕自去了。看著已顯老態的呂不韋的踽踽背影,王綰眼眶不禁濕潤了。

七月流火,關中燠熱得人人揮汗如雨。秦王嬴政破例沒有到任何行宮避暑,依然守在咸陽王城,守在那座林蔭深處的王書房忙碌著,夜晚燈光常常亮到四更。王城各官署又恢復了晝夜當值車馬如流,王城冰窖也第一次出現了並非夏葬而僅是消暑引起的冰荒。久違了此番氣象的老內侍老侍女們大為感慨,逢人便是一聲感喟:「大秦有幸,又見昭襄王之世矣!」便在這炎熱忙碌才酷暑時節,行法六署報來了嫪毐案的定罪決刑書——

平亂俘獲嫪毐及其餘黨六千三百四十七人,依法據事定罪處刑如左:嫪毐亂宮謀逆罪,車裂處死,滅其宗;衛尉竭、內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齊等二十七人附逆作亂罪,梟首處死;內侍、侍女兩千三百三十三人,從逆作亂罪,斬首處死;門客、舍人兩千六百四十六人,從逆未戰,罰為鬼薪;有爵者從逆四千一百六十三人,本人另刑外,其家奪爵,流房陵;太后涉案,削俸兩千石,遷都外冷宮,絕聞政事。

嬴政沒有任何猶豫,提起蒙恬為他特製的一支粗硬大筆點著硃砂,便在長長一卷竹簡的題頭空白處批下了一行大字:「可也。秋刑決之!」批過的決刑書下發廷尉府,行法六署立即忙碌起來,僅僅是甄別登錄流徙房陵的四千餘家人口,便用了整整一個月。進入九月霜降時節的決刑期,渭水草灘大刑場人山人海,嫪毐被五頭斑斕水牛狂野地車開肢體時,整個刑場都歡呼起來,秦法萬歲與秦王萬歲的聲浪久久沒有平息。老秦人都說,這是秦惠王大殺復辟舊世族之後的最大刑場了,秦國要有新氣象了!也有人說,亂國害民自該殺,可也有不該殺的人被殺了,造孽!

大刑之日,秦王的《告朝野臣民書》赫然張掛咸陽四門:

秦王詔曰:自先祖孝公變法以降,狂且之徒以閹宦之身入宮闈,以至封侯攝政盜假父名號亂國害民,未嘗聞也!此嫪毐之亂,所以為秦國法恥也!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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