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雍城之亂 第四節 一柱粗大的狼煙從蘄年宮端直升起

將近午時,秦王車駕到了雍城東門外的十里郊亭。

依照禮儀法度,已經先在雍城的長信侯嫪毐,須得親率所有官吏出城迎接王駕。若在春秋時期,自然是迎出越遠越顯尊王。戰國之世,此等禮儀大大簡化,然基本環節的最低禮儀還是明有法度的。遇到如秦王加冠這般大典,司禮大臣還要擬定諸多尋常忽略而此時卻必須遵行的特殊禮儀,以示肅穆莊嚴。此次秦王西來,預先知會各方的禮儀中便有入雍三禮:長信侯得率官吏出雍,迎王於一舍之亭;行郊宴,王賜酒;長信侯為王駕車,入雍。也就是說,嫪毐得在雍城外三十里處專候王駕,完成隆重的入雍儀式。

然則,三十里驛亭沒有迎候臣民,二十里長亭也沒有迎候臣民。目下十里郊亭遙遙在望,卻依然是大風飛揚官道寂寥,茫茫曠野的這片煌煌車馬便如漂蕩的孤舟,既倍顯蕭疏,又頗見滑稽。隨行大臣吏員內侍侍女連同各色儀仗隊伍整整一千六百餘人,竟連一聲咳嗽也沒有,旅人最是醉心的沓沓馬蹄獵獵旌旗轔轔車聲,此刻卻是從未有過的令人難堪。

「止道——!」面色鐵青的蔡澤長喝一聲。

車馬收住。蔡澤走馬來到王車前憤然高聲道:「老臣敢請就地紮營!我王歇息。老臣入雍,敦請長信侯郊亭如儀!」

「剛成君莫動肝火。」嬴政扶著傘蓋淡淡一笑,「雍城乃我大秦宗廟之地,我回我家,何在乎有迎無迎?」說罷一揮手,「一切如常,走。」

正在此時,一小隊人馬迎面飛馳而來,堪堪在儀仗馬隊丈許處驟然勒馬,煙塵直撲王車。一個黑肥老吏剛剛悠然下馬,蔡澤迎面呷呷大喝:「王前不得飛馬!給我拿下!」儀仗騎士轟然一聲正要下馬拿人,軺車上的嬴政卻一擺手道:「信使飛騎,情有可原。退下。」轉身看著黑肥老吏,「長信侯有何事體,但說便是。」黑肥老吏一拱手又立即捧出一卷竹簡展開,挺胸凸獨尖聲唸誦道:「吾兒政知道:假父已將蘄年宮收拾妥當,吾兒可即行前往歇息。三日之後,假父國事有暇,便來與吾兒飲酒敘談。冠禮在即,假父萬忙,吾兒不得任性。長信侯書罷——」

「豈有此理!」蔡澤怒聲呷呷,「冠禮有定:秦王入雍,得拜謁太后!先入蘄年宮,無視禮法!嫪毐無知!壞我法度,該當何罪!」

「你老兒何人呵?」黑肥老吏冷冷一笑,「秦王尚聽假父,你老兒倒是直呼假父名諱,還公然指斥假父,該當何罪!」

「豎子大膽!」蔡澤頓時怒不可遏,長劍出鞘直頂老吏當胸,「老夫剛成君蔡澤!先王特命帶劍封君!說!君大侯大?!」

「君君君,君大——」黑肥老吏頓時沒了氣焰。

嬴政向蔡澤一拱手道:「剛成君,看在假父面上,便饒他一次了。」待蔡澤悻悻然收劍,嬴政對黑肥老吏淡淡一笑,「告知假父:嬴政遵命前往蘄年宮;不勞假父奔波,三日之後,嬴政自當前往大鄭宮拜謁假父母后。」也不等老吏答話便轉身一揮手,「起駕!蘄年宮!」車馬儀仗便隆隆下了雍城官道向東北去了。

午後時分,秦王嬴政進入了古老的蘄年宮。

突然沒有了預定的諸多盛大禮儀,蘄年宮便顯得空落落的。依照約定,蘄年宮的內侍侍女與僕役皆由咸陽王城事先派來,不勞動雍城人力。如此宮中便沒有了大鄭宮的人,裡裡外雖然清幽,嬴政卻塌實了許多。藉著蔡澤與內侍總管分派人馬食宿,嬴政便帶著趙高將蘄年宮裡外巡視了一遍。

蘄年宮是一座城堡式宮殿,形制厚重與章台相近,卻比章台房屋多了許多。章台因避暑而建,可謂季節性行宮。而蘄年宮卻是因戰事而建,一旦有戰,或國君或儲君,總有一班能繼續立國存祀的君臣人馬進駐蘄年宮,既與雍城遙相策應,又能獨立行動。由於與都城近在咫尺,又是冬暖夏涼清幽舒適,尋常無戰,當年的秦國國君便多居蘄年宮處置國務。蘄年宮佔地近千畝,庭院二十餘座,房屋樓閣石亭高台六百餘間,暗渠引入雍水而成大池,蜿蜒丘陵庭院之間,林木蔥蘢花草茂盛,比章台的森森松林顯然多了幾分和諧氣息。與宮內景觀不同,蘄年宮的城牆城門與所有通道,全然以戰事規制建造。城牆高三丈六尺,外層全部用長六尺寬三尺高一尺的大石條壘砌,裡層夯土牆兩丈六尺寬,城內一面再用大磚砌起;城牆只開東西南三座城門,每門只一個城洞;城門箭樓全部石砌,看來灰濛濛無甚氣勢,卻經得起任何重量的石炮弩箭的猛攻,堅固如要塞一般。若遇激戰,宮內可駐紮數萬人馬,只要糧草不斷,要攻破這座宮城大約比登天還難。

「小高子,請綱成君到書房議事。」

看得一遍,嬴政心頭已經亮堂,匆匆回到了那座歷代國君專用的大庭院。片刻間蔡澤來到,先稟報了人馬安置情形:所有儀仗騎士全部駐紮宮外,所有隨行大臣分住秦王周圍三座庭院,內侍侍女僕役原居所不動。嬴政便問蔡澤對蘄年宮是否熟悉?蔡澤說第一次來雍,還未及走得一趟。嬴政便拉過一張羊皮紙邊畫邊說,將蘄年宮內外情形說了一遍,末了叩著書案道:「蘄年宮有得文章做,綱成君以為如何?」蔡澤笑道:「君上有主意便說,左右得防著那——老殺才!」蔡澤的「老鳥」兩字已衝到嘴邊卻硬生生打住,竟結巴得狠狠咳嗽了兩聲才換了個正罵。嬴政卻是一笑:「該罵甚罵甚。各人是各人。」蔡澤不禁呷呷大笑:「我王明鑒也!各人是各人,說得好,大義在前!」嬴政叩著書案道:「我意,要連夜做三件事:一則,儀仗騎士全部駐紮宮內,與精壯內侍混編成三隊,各守一門;二則,清查宮內府庫與城牆箭樓,看有得幾多存留兵器,可用者一律搬到該當位置;三則,北面城牆外山頭,當有一支秘密斥候駐紮,隨時監視幾道山谷情勢,並約定緊急報警之法。目下,我只想到這三件事,綱成君以為可否?」

「噫!老臣倒是未曾想到也!」蔡澤毫不掩飾地驚訝讚歎,「老臣原本謀劃,這蘄年宮至多住得三五日,便要入雍預備冠禮。今日一見那隻老鳥如此做大,直覺冠禮要徜徉時日,只想如何據理斡旋,全然沒想到萬一——」蔡澤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我王明斷!老臣即刻部署,也學學將軍運籌!」說罷霍然起身搖著鴨步赳赳去了。嬴政思忖片刻,又喚來趙高一陣低聲叮囑,趙高連連點頭便匆匆去了。

次日清晨,蔡澤揉著疲憊發紅的老眼來了,未及說話便軟倒在地氈上大起鼾聲。嬴政立即抱起蔡澤放到了書房裡間自己的臥榻上,教一名小侍女專一守候在側,出來對同來的王綰、儀仗將軍及內侍總管道:「綱成君年事已高,日後此等實務由王綰總領,你兩人襄助。」三人領命,當即稟報了夜來清查府庫結果:蘄年宮庫藏兵器三萬餘件,大都是舊時銅劍且多有銹蝕;弓箭只有膂力弓,沒有機發弩弓,箭鏃不少,箭桿卻大都霉爛;大型防守器械只有三輛塞門刀車,急切間很難修復;糧草庫存倒是不少,目下千餘人馬可支撐得兩個月左右。嬴政聽罷道:「塞門刀車不去管它了。最要緊是弓箭。若能趕製得幾萬支箭桿再裝上箭鏃,便可應急。」內侍總管道:「從咸陽王城運得幾十車來,便說是冠禮賞賜用物。」嬴政揶揄道:「能從咸陽運送,何有今日?目下之要,便是不著痕跡不動聲色,一切都在蘄年宮內完事!」王綰思忖道:「蘄年宮庫藏尚有不少原木,以起炊燒柴之名拉出鋸開,內侍僕役人人動手削製,大約也趕得一兩萬支箭出來。」嬴政讚許點頭:「好!只要不出大動靜便是。一切外事有我與綱成君周旋,你等只緊辦此事。」

一番商議,王綰三人立即分頭忙碌去了。嬴政卻教書吏從典籍房找來蘄年宮形製圖,埋頭揣摩起來。暮色降臨之時,蔡澤醒來。兩人一起用了晚湯,嬴政便堅執將蔡澤送回了大臣庭院,叮囑內侍不許蔡澤夜來理事,這才又回到書房翻起了書吏送來的蘄年宮舊典。四更之時趙高匆匆回來,稟報說已經探察清楚,大鄭宮沒有給蘄年宮安置人手,大鄭宮的內侍侍女大都不在宮內,說是隨嫪毐狩獵去了。嬴政覺得稍許寬慰,這才進了寢室。

三日過去,嫪毐未來蘄年宮,卻派黑肥老吏送來一書,說祭祀之物尚未備好,祭天台尚未竣工,冠禮還須稍待時日,吾兒在蘄年宮歇息等候便是。嬴政笑問:「假父說來飲酒,何日得行呵?」黑肥老吏竟氣昂昂道:「假父日理萬機,該來自會來也!」嬴政依舊笑著:「假父既忙國事,嬴政理當前往拜謁撫慰。」黑肥老吏連連揮手搖頭:「不不不,假父長信侯說了,萬事齊備,自會來蘄年宮見王!」「啊——好也!」嬴政長長打了個哈欠,抹著鼻涕慵懶地笑著,「咸陽忒悶,我正要出來逍遙一番呢!給假父說,莫勞神費力,慢來,左右只是個加冠,飛不了,急甚來?」黑肥老吏嘿嘿直笑:「是是是也,急甚來?左右不是殺人,怕甚來?」一邊笑一邊搖著肥大的身軀逕自去了。

「一班殺才!」嬴政狠狠罵了一句。

倏忽到了三月初,冠禮大典泥牛入海,嫪毐對蘄年宮置之不理,咸陽群臣竟然也沒有動靜,一個月前的聲勢竟如同荒誕的夢幻。唯一讓嬴政沉得住氣的是,留守咸陽的呂不韋每日派來一飛騎特使向嬴政稟報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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