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雍城之亂 第三節 雍也不雍 胡憯莫懲

九年開春,秦王嬴政的車駕終於向雍城進發了。

冬月之時,嬴政接到了太后與假父長信侯同署的特詔:「吾子政當於開春時赴雍,居蘄年宮,擇吉冠禮。」慮及親到丞相府諸多不便,嬴政當即命王綰秘密請來呂不韋商議。呂不韋看了詔書不禁笑道:「嫪毐難矣哉!不得不為也,心有不甘也!」笑罷卻又皺起了眉頭,指點著寥寥兩行大字一陣沉吟,「此詔——悉數事宜一無明示,惟居地明定蘄年宮——王行冠禮,國之大典也。依照法度,先得太史、太廟、太祝三司會商,於太廟卜定月日時,同時擬訂全部禮儀程式並一應文告;秦王行止日期、隨行大臣、儀仗護衛等諸般事宜亦當明確無誤。然則,此詔卻是一事不涉,實在不明所以,老臣以為當三思而後定。」

「政之所見,倒是不然。」嬴政似覺生硬,說罷歉然一笑。

呂不韋坦然道:「大關節處正要主見,我王但說。」

嬴政思忖道:「仲父以常人之能看嫪毐,便將嫪毐看得高了。嬴政所知,此人雖則狡黠,本色卻是粗蠢愚頑。仲父方纔所言之法度,嫪毐原本便絲毫無知!其人所思便是:我教你來加冠,說一聲你來便是。其餘根本想不到,也不想!是以此詔非思慮不周之破綻,而是嫪毐以為事情該當如此。」

「既然如此,何以想得到蘄年宮?」

「嫪毐要在蘄年宮殺我。」

「啊!王,王何有此斷?」呂不韋驚得破天荒地口吃了。

「一接得此詔,蘄年宮三字便釘上了我心!」

呂不韋良久默然。嬴政對嫪毐的論斷使他深為驚訝,驀然之間,他從這個年輕秦王身上看到了一種鋒銳無匹的洞察力,雖然時有臆斷之嫌,但那發乎常人之不能見的獨特判斷總是使人心頭為之一震!在久經滄海的呂不韋眼裡,嫪毐生亂是必然的,一旦真正得勢便要除掉自己也是必然的;但說嫪毐要殺秦王,他卻實在沒有想到,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古大奸為惡,真正弒君稱王者畢竟少之又少,至少戰國兩百餘年沒有一例成功,絕大部分都是剪除對手奪得攝政權而已;嫪毐粗鄙,朝野皆知,殺了呂不韋這般對手能一人攝政掌國,可殺了秦王他能如何?自己做秦王麼?豈非滑天下之大稽也!惟其無利有害,說嫪毐目下要撂開呂不韋直對秦王下手,誰卻能想到?誰又能相信?然則,嬴政卻有了這個駭人的直覺!你能說,這個年輕秦王所認定的危局斷然沒有可能麼?畢竟,嫪毐之邪惡不能以常人度量也。

「除非嫪毐有子!」呂不韋突兀一句。

「國恥也!」嬴政的絲喘教人心顫。

「啪!」地一聲,呂不韋拍案而起,面色漲紅地急速轉了兩圈,勉力壓下了驟然湧起的厭惡作嘔之感,站定在碩大的書案前:「事已至此,老臣劃策:大張冠禮,密為綢繆,後發除惡,一舉定國!」

「綢繆之要在兵,餘皆好說。」

「一切皆在老臣之身!王但如期赴雍便是。」

此後月餘,呂不韋將一應冠禮事務大肆鋪開。先以秉政仲父名義頒發書令通告朝野:明春行王冠大禮。接著便派定曾領三王葬禮與兩王即位大典事務的綱成君蔡澤為總攬冠禮大臣、聚「三太」會事、冠禮大臣擬定行止程式、朝會商定隨行大臣、司空府會同王室尚坊修葺蘄年宮、大田令徵發民力疏浚渭水航道、沿途各縣平整官道、雍城令受命搭建祭壇等等等等。事事皆發國書通告朝野,程式就大不就小,一個冬天將秦王加冠大禮鋪排得蜚聲朝野婦孺皆知,老秦人無不彈冠相慶。然則,細心者卻留意到了:如此王冠大禮,秦國四十萬大軍卻無一旅調遣,悉數隨行大臣竟沒有一個大將,整個秦軍似乎被遺忘了一般。蔡澤對呂不韋這個顯然的漏洞大是疑惑,呂不韋頗為詭秘地一笑:「粗對粗,此天機也!」嬴政卻是心領神會不置一詞,始終聽憑呂不韋大肆鋪排。

依照預先宣示朝野的行止,二月初二這日,王駕離開咸陽西來。

秦人諺云:「二月二,龍抬頭。」說得是這二月初二多逢驚蟄節令,春雷響動蒼龍布雨,萬物復甦,是為春運之首也。呂不韋與蔡澤反覆密商,著意將秦王起行定在了這「龍抬頭」之日。其時,龍雖然還只是「四靈」(龜、龍、麟、鳳)之一,尚未如後世那般成為天子神聖的專有徵兆。然則,龍畢竟是《易經》論定而為天下公認的正陽神物,騰飛九天振雲興雨叱吒雷電,正是所有振興關節最為看重的徵兆,寓意至為明顯。老秦人一聞秦王二月二出行,自然是一口聲喝采。

起行這日風和日麗,正是初春難得的陽升氣象。咸陽國人空巷而出,聚集在西門外官道兩邊爭睹秦王風采。呂不韋親自率領留守都城的所有大臣吏員三百餘人,在郊亭為嬴政舉行了隆重的賀冠餞行禮。正在嬴政飲下呂不韋捧上的一爵百年秦酒時,萬里晴空一陣隆隆沉雷滾過,陡然在咸陽上空當頭炸響!

「晴空霹靂!龍飛九天——!」蔡澤呷呷一聲狂呼。

「龍飛九天!秦王萬歲!」原本愣怔不知所以的官員庶民恍然解兆,頓時爆發出一陣瀰漫原野的山呼海嘯。嬴政當即對天拜倒高誦:「上天祐秦!我大秦臣民萬幸也!」大臣吏員們齊刷刷跟著拜倒,萬千庶民也跟著黑壓壓拜倒,上天祐秦的聲浪便潮水般掠過了渭水兩岸。正當午時,冠禮大臣蔡澤一聲宣呼:「王駕起行!」大片旌旗車馬便在原野上轔轔啟動了。散髮無冠的嬴政著一領繡金黑絲斗篷,站在粲然金光的青銅軺車的九尺傘蓋下,隨著秦王萬歲的滾滾聲浪在人海中緩緩西去,端莊威嚴得天神一般。

雍城,是秦國舊都,也是歷代儲君加冠的神聖之地。

尚在華夏遠古時期,雍便有了赫赫大名。大禹治水成功後建國立邦,將天下劃分為九州,雍便是九州之一。其時,九州地域皆寬泛框架,所謂「河之西為雍」的雍州,實際便是整個華夏西部,包括了後世中國的陝西、甘肅、巴蜀與青海一部分。古雍州的治所,便是這雍城。究其實,古雍城只是一座鎮守西中國的要塞城堡。這雍州,是更為遙遠的西北戎狄部族洶洶進入古中國的最主要通道,甚或是唯一通道。戰事多發,兵災頻仍,偏偏卻叫了一個祥和的名字——雍。雍者,諧和也。雍城者,諧和之城也。揣摩其意,大約也是古人祈求和平歲月的一番苦心也。歷經夏商周三代兩千餘年,雍州之地始終是抵禦遊牧部族入侵華夏腹地的西陲屏障。

上天刻意,長期在雍州抵禦戎狄者,恰恰便是秦部族。

堯舜之時,秦人先祖乃是華夏腹地聲望卓著的大部族,其首領便是與大禹同擔治水重任的伯益。由於治水大功,舜帝賜伯益一族五色大旗(皂游),並賜以「嬴」為姓,慨然預言曰:「而後嗣將大出!」也就是說,日後嬴族必然繁衍茂盛,大出天下!因了如此,大禹臨死之時「以天下授益」,實際便是舉薦益做繼任天子。然則,誰也說不清究竟發生了何等事件,最終是禹的長子啟繼承了王位,伯益竟不知所終了。從此,嬴部族與夏王族有了很深的恩怨,卻又無法了結,便從華夏腹地遷徙到了雍州,做了抵禦戎狄的軍旅部族。但是,嬴部族終究沒有忘記這深藏心底的仇恨。夏末之時,嬴族毅然追隨商湯反叛夏桀,舉族鼓勇,助商一舉大敗夏軍於鳴條之戰,滅夏而成商。自此,嬴部族正式成為世代防守西部的主力大軍,雖非商代諸侯,卻也是鎮守一方的軍旅望族。其時,周人正在嬴部族的鎮守之地日漸崛起。嬴部族忠於商國,況且還有兩個被後世稱做助紂為虐的嬴族大將——蜚蠊、惡來做紂王近臣,自然便與圖謀推翻商王的周人不睦。後來,周人滅商,殺了惡來。嬴族便又與周人有了恩怨,舉族遷徙到周王朝鞭長莫及的偏遠的隴西山地。直到西周中期的周穆王時,嬴族方才漸漸臣服周室,做了專為王師放牧戰馬的臣民。再後來,周孝王給了嬴族一個比諸侯小得許多的封號,叫做「附庸」,以秦水數十里河谷為嬴族封地。從此,嬴族才有了「秦」這個名號。再後來,周宣王封嬴族首領秦仲做了大夫,秦部族便在封地修建了一座名為「秦亭」的小城堡作為治所。這是秦人第一座以「秦」命名的城堡。

立國東來之後,秦部族忙於從戎狄手中奪取關中之地,先後匆忙修建了四座小城堡:第一座是梁山的西畤,第二座是汧水渭水交會處的西垂宮,第三座是稍東的鄜畤,第四座是岐山北麓的平陽。四座城堡實際上都是戰事大本營,尚遠遠不夠一個大諸侯國的都城規格。直到第六代君主秦德公即位,關中已定,方才備細堪輿占卜,選擇了在古雍城遺址所在地修建都城,仍然以「雍」為名。誰知這位三十三歲即位的德公,在位兩年便薨了。其時剛剛建成了一座公室住所——大鄭宮,作為都城的雍城才剛剛開始修建。後來歷經宣公、成公兩代十六年,直到秦穆公即位,雍城方才大體竣工。從此,雍城便作為秦國都城確立下來,直到戰國初期,整整歷時十七代君主二百五十三年。

雍城依山傍水,正在肥沃而又顯要的河谷地帶。山者,雍山也。水者,雍水也。雍水發源於雍山,中段又有一條叫做中牢水的河流融入,東南流百餘里入得渭水。雍城便建在雍水、中牢水與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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