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轅各轍 第四節 呂不韋終於立定了長遠方略

蒙恬驚訝地發現,渭水南岸變得熱鬧了許多。

咸陽建成百餘年,一直背依北阪橫亙在渭水北岸的巨大河灣裡,都會的風華繁盛便也全部集中在了渭水北岸。南岸平川多有山原,水流皆從南山奔出進入渭水,道短流急,農耕艱難,由來是未曾開墾的荒莽之地。當年遷都咸陽,秦人聚居渭水北岸,孝公商鞅將幾乎無可耕之田的渭水南岸劃做了秦國公室的園囿。禁耕禁工百餘年,渭水南岸林木成海禽獸出沒,無邊蒼莽直接巍巍南山,竟化成了一片天下難得的陸海。除了一條通往藍田大營的備用車道,一座南山北麓的章台,這裡幾乎沒有任何官署建築。然造物神奇,在這茫茫陸海的北部,也就是與咸陽遙遙相對的渭水南岸,有一條叫做灞水的河流從莽莽南山入渭,兩岸生得大片大片柳林,蒼茫搖曳覆蓋百餘里,但逢春日,柳絮飄飄如飛雪漫天,北岸咸陽遙遙望去竟是茫茫如煙,秦人蔚為奇觀!便在這灞渭交匯柳絮如煙的地帶,不知何年何月積起了一片方圓數十里的清澈大湖,周邊花草蔥蘢林木茂盛,人云有芝蘭幽香,秦人便呼為蘭池。

一池如鏡,兩水如帶,柳絮如煙,松柏成海,背依南山,遙望北阪,渭水南岸直是風物天成,於是也漸漸成了國人遊春踏青的勝境。然因是王室苑囿,農工百業卻始終不能涉足這片亙古荒莽之地。尚商坊的六國商旅無不歆慕蘭池灞柳,紛紛上書王室,請准在此開設百工作坊與商舖酒肆。蔡澤為相時,也曾經提出「渭南開禁,興建溝洫,拓展農田,以為山東移民墾荒之地」的方略。然其時正逢秦昭王晚年守成以對六國,諸事不願大興,山東商旅的上書與蔡澤的拓展方略都做了泥牛入海。蒙恬離開咸陽時,渭水南岸還是清幽荒莽如故,目下卻大是不同了。

蘭池與渭水之間的柳林地帶,工匠紛紜人聲鼎沸,兩座大碑赫然矗立,東碑大刻「文信學宮」,西碑大刻「文信賢苑」。顯然,都是以呂不韋封號命名!兩片工地之間,一道石條大橋直通北岸咸陽,與西面的渭水老白橋遙遙並立,成為滔滔渭水的兩道臥波長虹。咸陽南門原只有兩座城門:正對白橋的是正陽門,南向與南山主峰遙遙相對,故為南正門;西側兩里一道側門,因直通西去故都雍城的石港碼頭,故曰雍陽門。如今卻又在南正門以東新開了一道城門,叫做櫟陽門。櫟陽門正接新橋,東側又新建了一座石港碼頭。蒙恬揣摩,必是在碼頭登船便可東下故都櫟陽,所以才叫了櫟陽門,與西側門之名實正相呼應。文信學宮與天下賢苑之南的蘭池岸邊,也有了幾家已經開張的商舖酒肆,更有許多正在修建的喧鬧工地,車隊人流紛紜交錯,一片繁忙熱鬧。

「怪也哉!呂不韋要在秦國興辦私學麼?」

念頭一閃,蒙恬無心回家了,略一思忖便打馬直奔了南岸山原的那座隱秘莊院。可進山一看,面目已然大非原來,一條丈餘寬的黃土碎石大道直通山頭,山下一座石碑竟赫然刻著「鴻台」兩個大字。猶豫片刻,蒙恬終究還是登上了坡頂。山頭莊院倒是無甚變化,只是莊院外新起了一座頗有格局講究的小庭院,時有內侍侍女進出。蒙恬說找王綰,便有一個中年侍女出來,打量得一眼便問他是否蒙恬公子?蒙恬點點頭,中年侍女將他領進了庭院正廳,問也不問便吩咐小侍女上大罐涼茶與醬肉鍋盔。風塵僕僕的蒙恬正在飢渴之際,二話不說便是痛飲大咥。堪堪咥罷,王綰匆匆趕來,帶著蒙恬下山,登上一輛垂簾緇車,便轔轔進了咸陽王城。

「果真是你!」嬴政驚喜地拉住了蒙恬,「黑了瘦了!」

「蒙恬參見秦王。」

「嗄!」嬴政不屑地抬住了蒙恬兩隻胳膊,「嬴政還是嬴政。走,這裡有密室。」回頭又吩咐,「王綰,你在書房守著。只要不是仲父,便說我去太后處了。」說罷拉著蒙恬便推開了了東偏殿深處厚重的木門。

一邊啜茶一邊急切說話,兩人都是如饑似渴地傾聽著對方的倏忽滄桑,直到趙高輕手輕腳進來點亮了銅燈,才不約而同地叫出一聲:「呀!黑了!」喝下趙高捧來的兩盆羊骨湯,兩人又是精神大作。嬴政思緒奮然道:「只要李斯入咸陽,便是秦國人才!至於那個韓非,日後再行設法便是。哎,你說,這李斯會直奔王城見我麼?」蒙恬思忖道:「以目下情勢,李斯極可能投奔文信侯門下。試玉尚須七日,我以為這是好事。」「大是也!」嬴政慨然接道:「再說,我這秦王距親政之期尚遠,既不能任事考功,又不能護其風險,擱在身邊也是徒然。」蒙恬道:「我也如是想,所以始終沒有顯露真身,也沒有陪李斯入函谷關。」嬴政笑道:「然絕不能教『魯天』從此消遁形跡,要聯住李斯。一旦時機在即,便要能召得此人。」蒙恬道:「沒錯!我已經說了大父在咸陽有商舖,我會時不時來咸陽遊學,來了便去找他聚酒!」「好!」嬴政拍案道,「只要有人,萬事可成!你也眼見,文信侯的新政方略已初見成效。我無實事,只每日在東偏殿守株待兔,遇得國事聽一聽,說不說無所謂也!當此之時,我只一個心思:熟悉國政,把定可用之才!」蒙恬恍然道:「哎,王翦大哥不在咸陽了麼?」「天意也!」嬴政一嘆道,「上將軍大軍攻韓,老將軍王齕脫力死了。王翦被晉陞為前軍副將,正在中原鏖兵,我也近一年沒見將軍了。」蒙恬便是大皺眉頭:「我這老大父越老越急兵,零打碎敲竟沒個盡頭。照我看,中原有洛陽郡為根基便好生經營,一朝富強便是秋風掃落葉!整日打小仗,老糊塗也!」嬴政釋然笑了:「打便打,有甚法?文信侯一力支撐,將相同心,大約也不會再有小戰大敗。此等小戰要止,除非天災。人,目下不能止也。」蒙恬目光驟然一閃:「是否,有人想拓展洛陽封地?」嬴政肅然搖頭:「蒙恬切記:不能非議文信侯!我不能,你也不能,誰都不能!」蒙恬立即恍然拱手:「嗨!蒙恬明白!」

正在此時,趙高匆匆進來對嬴政低聲幾句。嬴政歉然笑道:「王綰有話:文信侯在正廳等我。小高子,從密道送公子出王城。」站起身便匆匆去了。

呂不韋空前地忙碌了起來。

自從山居勸回少年秦王,呂不韋心頭始終沉甸甸不能釋懷。少年秦王顯然不是隨遇而安的庸才,而是極有主見極有天賦的少年英傑。藉著太子傅與仲父之身,呂不韋幾乎是每三五日必與秦王晤面一次,說完國事便也必然要說到修學。半年下來,見事深徹的呂不韋便有了一個鮮明印象:少年嬴政惟法家至上,對其餘諸子百家都是不屑一顧!儘管嬴政從來沒有激烈地非議過任何一家學說,也沒有醉心地推崇頌揚過法家,但呂不韋依然可以從一個少年難以掩飾的對前者的漫不經心與對後者的瞭如指掌中敏銳覺察到了其中要害。若是嬴政鮮明激烈地推崇法家,反倒是好事了。一則,推崇法家原本便是秦國正道。二則,堅持秦法也是歷代秦王的為政準則。對於呂不韋,既可直言相向地指出法家治國之缺失,亦可用新政事實來證實:修補這些缺失是國人所期許的。然而,嬴政卻分明不是如此。這個少年秦王顯然在壓抑自己對法家的激情,顯然有意對「仲父教誨」不做任何辯駁地只管聆聽。這是嬴政的秉性麼?面對既行秦法又改秦法的呂不韋新政,凡事都有主見的少年嬴政卻從來不置可否,這便是呂不韋的心病。呂不韋曾經推測,嬴政內心可能以為:呂不韋不斷推出的新政不是法家正道,自己若公然推崇法家,則與目下秦國新政相背,所以便要匿形匿心,不能與呂不韋有任何歧見。呂不韋記得清楚,第一次想到這裡,自己幾乎是嚇了一跳!果真如此,其心難測也!呂不韋曾有意無意地對太后趙姬說起此事,趙姬親暱笑道:「小子自幼便強橫,外公教他讀書,總是折辯不斷。但做甚事,不管我如何說法,小子都要悶頭想一陣子。也有一樣好處,有錯便認,從不纏夾。你是仲父也,他一個毛孩子明得甚治國大道?」那以後,呂不韋又秘密召來王綰備細詢問嬴政諸般行止秉性,終於認定這只是少年才子的偏執通病而已,只要誘導得法,必能改弦更張而成泱泱器局。

此等心事,只與綱成君蔡澤有得一說。

一個細雨霏霏的黃昏,呂不韋的青銅軺車進了蔡澤府邸。

在秦國,蒙驁、呂不韋、蔡澤都是當世入秦的外邦人,老秦人謂之「外臣」。三人之中,惟蒙驁是孩提時隨家族入秦,然畢竟不是生在秦國,算不得名副其實的秦人,故在「外臣」眼裡依然是同樣的伴當。目下,三人又恰恰是秦國三個職爵最高的權臣,一相一將一上卿,幾乎便是秦國的全部實權事權。若再將太后趙姬這個趙國女子與有著一半趙國血統的秦王嬴政算在內,秦國廟堂幾乎便是外邦天下了。當今之世,也只有秦國有這種罕見的外臣聚權之象了。誠然,戰國時代各國任用外邦名士為權臣者,可謂舉不勝舉。然則都有一個共同處:一代名君所為,名君之後終是斷斷續續,最後必然是越孱弱越猜忌外邦名士。秦國大大不同,自從秦孝公任用商鞅變法開始,百餘年來歷經六代七君,始終是外臣當國,英才薈萃,從無間斷!大體說來,秦國的外臣有五種人:一是名士而成權相者,如商鞅、張儀、甘茂、范雎、魏冉、蔡澤、呂不韋以及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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