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轅各轍 第二節 蒼山大師與謎一般的二十一事

山坡草地上,七八個少年若即若離地簇擁著一個布衣老人漫步。老人侃侃而論,少年們時不時高聲發問,老人便悠然止步從容解說,如此反覆,逍遙漫遊般飄到了一片谷地。

清晨燦爛的陽光下,谷中蘭草瀰漫出淡淡的幽香。谷地山根處一座山洞一片茅屋,竹籬竹坊圈起了一片大庭院,院中一排排石案草蓆錯落有致又乾淨整潔,炊煙裊裊書聲琅琅,直是一片生氣勃勃的山中勝境。進得庭院布衣老人吩咐道:「你等將《不苟》篇誦得熟了,明日與師兄們一起辨析。」少年們整齊應答一聲是,布衣老人便悠悠然向山洞去了。

「老師!」庭院外的山道上一聲高喊,「春申君書簡!」隨著喊聲,一個長髮黃衫的年輕人飛馬進了大庭院翻身下馬,將一隻皮袋雙手捧給了布衣老人。老人打開皮袋取出了一卷竹簡展開,看得片刻笑道:「李斯呵,公孫龍子要來論戰,你以為如何應對?」

「既來論戰,自是求之不得也!」黃衫年輕人很是亢奮。

「你可知公孫龍子何許人也?」

「名家第一辯士,我門最大公敵!」

「過也。」老人淡淡一笑,「午後聚學,老夫說說公孫龍子。」

「嗨!」李斯欣然應命,「午後韓非正可回來,酒亦齊了。」

「還有,魯仲連飛鴿傳書,說舉薦一人來山,近日留意也。」

「弟子遵命!」李斯一拱手匆匆去了。

布衣老人從容進了山洞。一段曲折幽暗眼前便豁然大亮,早晨的陽光從幽深的天井灑將下來,洞中與洞外一般的明亮乾燥;天井右側一個天然石洞,洞口一方幾於人高的圓石上刻著三個碩大的紅字——執一坊。老人進了執一坊,便在石壁下的一排排木架上瀏覽起來,片刻間抽出一卷竹簡凝神翻閱,不禁呵呵笑了。

布衣老人是荀子,目下戰國最後一位卓然成家的大師。

荀子是戰國諸子中最為特立獨行的大家之一,其論戰之鋒銳,其學派之顯赫,其行蹤之淡隱,無不令天下驚歎!戰國之世名動天下而節操淡泊者,惟墨子堪於荀子相提並論。當然,如果僅僅是神秘與淡泊,老子莊子等更在其上。此間關節在於,老子莊子所執無為出世之學曲高和寡,遠離天下潮流,行蹤惟關一己之私而已,本無所謂神秘淡泊;荀子與墨子卻都是天下顯學而疏離仕途,不迴避論敵,不奉迎官府,一干大國徒然歆慕而無以為其所用,天下學派攻訐有加而無以失其崢嶸。兩廂比較,荀子被天下關注還略勝一籌。蓋墨子學派雖則獨樹一幟,在戰國之世卻是走偏,終非主流思潮,其拒絕仕途乃學派本旨使然,無論如何神龍見首不見尾,天下皆以為理所當然。荀子則不然,學居主流引導思潮,入世而出世,出世而入世,與孔子孟子之孜孜求官儼然兩途,故令天下人驚歎也!

論處世,荀子是一道悠悠自在的山溪。

論治學,荀子是一團熊熊不熄的火焰。

極端相合,水火交融,註定了荀子生命的奇幻樂章。

少年荀況走出趙國故土的時候,恰是趙武靈王鼓蕩天下風雷的強趙之期。秉承了趙人的豪俠血性,在趙國已經少年成名的荀況,背著一隻青布包袱與一隻盛滿馬奶酒的皮囊來到了臨淄的稷下學宮。這座學宮名士雲集,沒有人正眼看他這個從遙遠的北方來得布衣少年。學宮為少士們確定師門時,沒有一個成名大師點他入門,也沒有一個錦繡少士邀他同門修學。荀況看到得是輕蔑的眼神,聽到得是竊竊嘲笑:「嘻嘻,趙國只有草原蠻子,毋曉得修個甚學也!」木訥老成的少年被激怒了,當場赳赳高聲宣佈:「荀況不入一門,只以學宮為師,以百家之學而成我學!」學宮令騶衍大為驚奇,當即對這個趙國少士開了先例:許其自由出入各門學館聽學,任館不得阻攔!於是,少年荀況便成了稷下學宮唯一一個沒有名門老師的自由少士,願意到那個學館便到那個學館,除了不能得學宮諸子的私下親授,官課倒是鼓蕩飽滿。依照學宮法度,此等少士視同游士求學,三年後若不能在學宮少士論戰中連勝三場,便要離開學宮,且日後不得冒學宮弟子之名。

三年後,天賦驚人的荀況在學宮少士論戰中旬日不敗。其淵博的學問,犀利的辯才,使昔日嘲笑他的錦繡少士們一一潰敗,竟無人能與荀況辯駁得片刻辰光。由是,年輕的荀況一戰成名!諸子大師紛紛點其做特拔弟子,爭執到學宮令面前,騶衍便要荀況自己說話。年輕的荀況依然是昂昂一句:「荀況無門,學宮便是我師也!」

「狂傲之猶,荀況也!」

「木秀於林,堆出於岸,此子難料也!」

成名諸子們大為掃興,對荀況的議論評點便日益地微妙起來。荀況初為人敵,很不喜歡這等使人無可辯駁的「人言」流風,一氣離開稷下學宮到列國遊歷去了。二十餘年遊歷,荀子尋訪了所有不在稷下學宮的名士大家,坦誠磋商爭鳴論戰相互打磨,不期然滄桑變幻,竟成就了一代蜚聲天下的大家!

便在這時,齊襄王聞荀子大名,派特使邀荀子重入稷下學宮做學宮祭酒。已經五十歲的荀子一番思忖,終於沒有推辭,生平第一次做了學官。齊國君臣沒有料到的是,荀子做了相當於上大夫的學宮祭酒,卻全然沒有做官的模樣,依然是醉心治學孜孜論戰,絲毫不將為齊國網羅士林人心的大事放在心上,惹得許多大師都不願再來齊國了。

這便是荀子,一生都沒有停止過論戰治學之風,不屈不撓,不斷創新,遂開法家新學,鼓蕩大潮浩浩前行,獨領戰國後期之風騷!

大略數來,荀子的學問大戰有過四次:

第一戰,在稷下學宮與孟子「人性善說」做空前論戰,獨創「人性惡說」。後來,荀子將論戰辯駁寫成了《性惡》篇,一舉奠定了法家人性說之根基。也就是說,只有在荀子之後,法家學說才有了真正的人性論基礎。此說之要害在於:法律立足於「人性惡」而產生,遏制人性之惡乃是法制正義之所在!兩千餘年後,西方法學以現代哲學的方式論證法律產生的正義性的時候,荀子學說依然是整個人類法學的人性論基礎。這是後話了。

第二次大戰,是討伐天下言行不一的偽善名士。其時也,諸子為左右治國學說之趨勢,紛紛對法家學說做出了各種各樣的詮釋,大多不顧自己的根基學問而對法家恣意曲解。荀子憤然作《非十二子》篇,開篇便慷慨宣戰:「於今之世,飾邪說文奸言以梟亂天下!譎詭委瑣,使天下渾然不知是非治亂之所存者有人矣!」其下汪洋恣肆,逐一批駁了天下十二名家的六種治國邪說:環淵、魏牟被荀子指斥為「縱情性,安恣雎,禽獸行,不足以合文通治!」陳仲、史鰍被荀子指斥為「苟以分異人為高(只求於別人不同而自鳴清高),不足以合大眾明大分,足以欺惑愚眾!」墨子、宋鈃被荀子駁斥為「不知一天下、建國家之權稱(法度),不容辨異懸殊君臣之分(不允許有任何待遇差別及君臣等級)。然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慎到、田駢被荀子駁斥為「尚法而無法,聽於上,從於俗,終日言成文典,倜然無所歸宿(疏闊不切實際),不可以經國定分!」惠施、鄧析被荀子指斥為「好治怪說,玩奇辭,察而不惠,辯而無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為治綱紀!」子思(孔子的孫子)、孟子被荀子駁斥為「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猶然而才具志大聞見雜博——幽隱而無說(神秘而無不知所云),閉約而無解(晦澀而不能理解),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茲厚於後世,子思、孟軻之罪也!」荀子將上述十二家逐一批駁,其立足點便是指斥這些名家的言行與其倡導的學說相背離——自己尚且言行不一,何以使天下人信服也!用後人的話說,荀子所斥責者正是名士們的人格分裂!

「天下諸子善為人敵者,莫如荀子也!」

「一口罵盡天下者,其心必誅!」

稷下學宮議論蜂起,紛紛以指斥荀子為能事。議論風靡之時,齊國君臣也對荀子冷眼相待了。齊襄王竟說荀子如張儀,利口無敵而有失刻薄。此說傳開,齊人詬病荀子便成了朝野風尚,全然忘記了當初對荀子的斐然讚譽。當年荀子重回稷下,齊國人以荀子的鋒芒為稷下學宮的榮耀,齊人有頌歌云:「談天衍,雕龍奭,炙轂過髡。」說得便是荀子論戰的赫赫功績!「談天衍」,指得是赫赫陰陽家騶衍,其人開口便是天事,故有「談天衍」之號;「雕龍奭」,指得是另一個陰陽家騶奭,此人將陰陽學派的「五德終始說」闡發得淋漓盡致,文章雕飾得如古奧龍文,故得「雕龍奭」名號。便是如此兩個專好神秘之學的大師,卻被荀子在幾次大論戰中批駁得張口結舌!後來,又有雜家辯士淳于髡挑戰荀子,又被駁得體無完膚。齊人嘲笑淳于髡的才學是「炙轂之油」(塗車軸的膏油),遇見荀子這把烈火便被烤乾了(炙轂)。「炙轂過髡」便是「過髡如炙轂」也!惟其有此盛名,才有了荀子三為稷下學宮祭酒。然則,今日卻因向十二子開戰而被齊人詬病,荀子便是萬般感慨,憤然辭去稷下學宮祭酒之職,從此開始了漫長的漂泊。

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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