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仲父當國 第四節 兩番大考校 少年王子名動朝野

啟耕大典之後,遴選儲君的諸般事體終於籌備妥當。

四月初三,諸王子大考校正式開始。考者,查核之法也。《書舜典》云:「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校者,比較核實也。《禮記學記》云:「比年入學,中年考校。」就實而論,兩者都是古老而有效的考核人才方法。前者起源於查核官吏政績,後者起源於查核學子修習。延至春秋戰國,考校之意大為擴展。但說考,大體都指官吏學子之查核。但說校,大體都指武士之查核。考校相連,自然便是文事武事一齊查核。立儲而考核王子,原本便不多見。夏商周三代以來,長子繼承製已成宗法傳統,本無立儲考子之說。只有最清明的君王在沒有嫡子而必須在庶子甚或旁支中遴選繼任人時,才偶有查核之法。戰國之世,無能君主直接導致亡國,立儲考核王子才時有所見。秦國雖有查核立賢之法度,然如今次這般公然對王子公事一同考核,非但朝臣齊聚以證,且特許有爵國人觀看,實在是亙古未聞!

消息一出,咸陽老秦人無不驚訝,一時爭先恐後到咸陽令官署登錄姓名爵位領取通行官帖,直是籌備年節社火一般熱鬧。四月初三這日清晨,有爵國人絡繹不絕地進了咸陽王城正殿外的車馬廣場,層層疊疊安坐在早已經搭好的圓木看台上,連同六國使節與尚商坊的富商大賈,滿蕩蕩幾近萬人!這些老秦人雖有耕戰爵位,然真正進過王城的卻也實在沒有幾個,今日逢此祖輩難遇的良機,一邊滿懷新奇地打量議論王城氣象,一邊盯著正殿前一片黑壓壓坐席紛紛揣測考校之法,竟是人人亢奮不已。倏忽日上城角,大鐘轟鳴一聲,全場頓時沉寂下來。

「卯時已到!綱成君職司文考,伊始——」

隨著司禮大臣的宣呼,蔡澤昂昂然走到殿前第三級台階的特設大案前站定,從案頭拿起一支熠熠生光的金令箭高聲道:「本君奉詔主考諸王子文事,此前業經初考,已入軍旅之三王子因少年無學而棄考。今日參與大考者,十位王子也。大考之法:文事三考,答問史官實錄,考績朝野可證。三問不過,即行裁汰,不得進入武校!諸王子入場——」

十個少年王子應聲入場,走到殿前階下十張大案之前肅然站定,無分長幼盡皆一式衣冠:頭頂三寸少冠,身著黑絲斗篷,腰間牛皮板帶懸一支青銅短劍!個個英挺健壯,當即引來老秦人一片由衷地讚歎。

「諸王子入座。」蔡澤的呷呷亮嗓迴盪在王城廣場,「第一考,應答者自報名諱,應答不出者書吏錄名。諸位王子可否明白?」

「明白!」王子們整齊一聲。

「第一問,老題:秦國郡縣幾何?有地幾何?人口幾多?」

哄嗡一聲,全場議論便如風過林海。人們不約而同地驚訝,此等問題也算學問?然一思忖,對於即將成為國君的王子又豈能不是學問?左右說不清,還是先看王子們如何應對,全場哄嗡片刻復歸平靜,萬千眼睛都盯向了十位王子——王子們卻顯然是一片迷惘,你看我我看你期期艾艾無人開口。

「算甚學問?大父立嫡便問過!」一個王子紅臉高聲異議。

「對!老問不算!」

「該考學館所教之學!」王子們紛紛附和。

「嘿嘿!」蔡澤微微冷笑,「諸位王子說得不錯。此一老題,乃當年孝文王為太子時選立嫡子而首次提出,至今已經十餘年。老夫記得卻清:當時昭襄王得聞諸公子竟不知邦國實情,大為驚詫!特命太子傅府編修邦國概要,以為王子少學。十年已過,老題重出,諸王子卻說沒學過,此何人之責乎?」

節外生枝,殿前大臣與全場有爵秦人無不大感意外。果如蔡澤所言,秦昭王已經將邦國情勢定為王子少學而王子們依舊懵懂如故,這太子傅府說得過去麼?正在眾人疑惑之際,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臣從蔡澤身後的大臣坐席區站起憤然高聲道:「綱成君之意,要追究老夫玩忽職守麼?」

「秦王口詔——」司禮大臣突然在殿階高處一聲宣呼,「今日大考王子,餘事另論。諸王子惟問是答,不得對考題辯駁。大考續進——」

「老臣奉詔!」蔡澤與太子傅向殿口肅然做禮。

「我等奉詔!」王子們齊聲領命。

蔡澤回身就案:「上述一問,可是無人答得?」

「我知道有內史郡——」

「我知道有河西六百里,秦川八百里,土地總數麼——」

兩人吭哧之後,大多王子們都紅著臉不吱聲了。此時一個英俊少年突然挺身站起一拱手道:「成蛟答得人口土地,只是郡縣記得不全!」

蔡澤拍案:「若無人全答,王子成蛟便可作答。」

「趙政全答!」西首一個王子挺身站起,見蔡澤一點頭,便從容高聲道,「秦國有郡一十五,有縣三百一十三;秦國目下有地五個方千里,華夏山川三有其一;秦國目下人口一千六百四十萬餘,成軍人口一百六十餘萬。」

「知道十五郡名麼?」蔡澤呷呷笑著加了一問。

「十五郡為:內史郡、北地郡、上郡、九原郡、隴西郡、三川郡、河內郡、河東郡、太原郡、上黨郡、商於郡、蜀郡、巴郡、南郡、東郡。三百一十三縣為——」

「且慢!」蔡澤驚訝拍案,「王子能記得三百餘縣?」

「大體無差。」

「好!你只須答得全內史郡所有縣名,此題便過!」

「內史郡二十五縣,從西數起:汧縣、陳倉、雍縣、虢縣、郿縣、漆縣、美陽、斄縣、好畤、雲陽、杜縣、高陵、頻陽、芷陽、櫟陽、驪邑、藍田、上邽、鄭縣、平舒、下邽、夏陽、丹陽、桃林、函谷。二十五縣完。」

「采——!」六國使節商旅竟是一聲喝采。

老秦人們卻是驚喜交加紛紛議論讚歎,連忙相互打問這王子如何叫做趙政等等不亦樂乎。蔡澤巡視著驚愕的王子們笑問:「可有能複述一遍者?」見王子們紛紛低頭,便肅然點頭拍案,「第一考,王子趙政名列前茅!」

「好!」老秦人們終於吼了一聲。

「第二考:秦國軍功爵幾多級?昭王以來秦軍打過多少勝仗?」

王子們眉頭大皺,低頭紛紛抓耳撓腮。

「我知道!上將軍、將軍、千夫長!」終於一個王子昂昂做答。

「不然!還有百夫長、什長、伍長!」

話音落點,全場不禁轟然大笑。笑聲方落,少年王子成蛟穩穩站起高聲答道:「秦國軍功爵二十級,從低到高分別是:公士、造士、簪裊、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左庶長、右庶長、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良造、駟車庶長、大庶長、關內侯、徹侯。昭王以來,秦國大戰勝十六場、小戰勝二十九場!」

「好!」全場老秦人都有軍功爵,不禁便是一聲吼。

「勝不忘敗。五大敗戰最該說!」王子趙政霍然站起,「勝仗可忘,敗仗不可忘也!惟不忘敗,方可不敗。昭王以來,秦軍首敗於攻趙閼於之戰,再敗於王齕攻趙之戰,三敗於鄭安平馳援之戰,四敗於王陵邯鄲之戰,五敗於本次河外之戰。五戰之失,皆在大戰勝後輕躁急進。五敗銘刻在心,秦軍戰無不勝!」

全場愕然寂然。此子雖在少年,見識卻是當真驚人!勝不忘敗原本便是明君聖王也很少做到,更別說一言以蔽之將五敗根本歸結為大勝後輕躁冒進,此等見識出自一個弱冠少年之口,任你名士大臣百業國人誰能不大為驚愕?更為根本者,經少年王子一說,舉場臣民頓時恍然——秦國五敗還當真都是大勝之後輕躁冒進,若是不驕不躁持重而戰,何至於六國苦苦糾纏?當真應了一句老話,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

「秦王口詔——」正在舉場惴惴之時,司禮大臣宣呼又起,「王子政此說不在大考之界,容當後議。大考繼續——」

「老臣奉詔!」蔡澤向殿口一拱手轉身道,「趙政之說,不置可否。第三考:秦為法制之國,秦法大律幾何?法條幾多?」

「知道!男子年二十一歲而冠!」一個十歲公子昂昂童聲。

「我也知道,棄灰於市者刑!」

「知道!有律(旅)一重(眾),有徒(土)一刑(成)!」

「錯也!夏少康土地人口,不是秦律!」另個公子認真糾正。

滿場轟然一陣大笑,老秦人都是萬般感慨地紛紛搖頭。

成蛟霍然站起:「秦法二十三大律,法條兩千六百八十三。」

「知道二十三大律名目麼?」蔡澤呷呷一問。

「成蛟尚未涉獵!」

「王子政可知?」蔡澤徑直點了低頭不語的趙政名字。

「知道。」趙政似乎沒了原先的亢奮,掰著手指淡淡道,「秦法二十三大律為:軍功律、農耕律、市易律、百工律、游士律、料民律、保甲連坐律、刑罰律、廄苑律、金布律、倉律、稅律、搖役律、置吏除吏律、內史律、司空律、傳郵律、傳食律、度量衡器律、公車律、戍邊律、王族律、雜律,共計為二十三大律。」竟是如數家珍一般。

「王子可曾聽說過《法經》?」蔡澤饒有興致地追問一句。

趙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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