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仲父當國 第三節 再破成例 呂不韋周旋立儲

春氣方顯,秦王嬴異人卻突然病倒了。

呂不韋匆匆趕赴王城寢宮,正遇太醫令與兩位老太醫在外廳低聲會商。見呂不韋到來,太醫令過來惶惶一躬低聲道:「秦王此病少見,諸般症狀雜亂,脈象飄忽無定,老朽不敢輕易下藥。」呂不韋當即道:「先扶住元氣,其餘再一一調理。」說罷便進了寢室。

寢室中四隻木炭火滿蕩蕩的大燎爐烘烘圍著臥榻,兩扇大開的窗戶卻又忽忽灌著冷風,榻前帳帷半掩,嬴異人坐擁著厚厚的絲綿大被,身邊卻站著兩名侍女不斷揮扇,景象實在怪異!呂不韋走近榻前一看,見嬴異人面色如火額頭滲汗渾身瑟瑟發抖雙眼忽開忽闔閃爍不定,心下不禁猛然一沉,肅然一躬低聲道:「我王此刻清醒否?」

嬴異人喘息如同風箱:「文信侯,我,尚能撐持——」

「臣求得一名東海神醫,欲為王做救急之術可否?」

「救命,莫問——」

呂不韋疾步走出寢室,片刻帶進一個被長大皮裘包得嚴嚴實實的人來。此人進室摘去皮裘,卻是一個面如古銅清奇古遠的白髮老人!老人稍做打量便吩咐關閉門窗,撤去燎爐,女子盡皆退下。嬴異人正要阻止,卻莫名其妙地頹然靠在大枕上朦朧了過去。老人從腰間一隻精緻的皮囊中倒出一顆暗紅色藥丸用開水化入盞中,上前輕輕一拍嬴異人臉頰,嬴異人嘴便微微張開。老人懸肘提起藥盞,紅亮的一絲細線便分毫不差地注下。片刻藥線斷去,老人在榻前丈餘處肅然站定,躬腰,蹲身,出掌,幾類武士馬步一般。驟然之間,老人兩掌推動,鬚髮戟張,形如古松虯枝。眼見一團淡淡白汽便籠罩了整個王榻,榻中便有了輕微鼾聲,白汽越來越濃,榻中鼾聲也越來越響。大約頓飯辰光,老人收身對呂不韋道:「王者在天。老夫之方大約管得月餘,此後必有發作,每次可服此丹藥一顆,三丹而終。」呂不韋驚訝道:「既是施救之藥,大師何不多留得幾顆?太醫治本也從容一些。」「丹不過三。」老人淡淡一拱手,「餘皆無可奉告,老夫告辭。」轉身拿過長大皮裘,一裹頭身又包得嚴嚴實實去了。

呂不韋輕步走到外廳,吩咐一個機警侍女守在寢室門口,但有動靜便來稟報。安頓妥當,呂不韋便在寢宮外的柳林轉悠起來。春寒料峭時節,樹皆枯枝虯張,林外宮室池水斑斑可見。呂不韋凝望著林外大池邊一片高高聳立的青灰色的秦式小屋頂,不禁便有些茫然。秦王沉痾若此,王后王子為何不來守榻?她母子回到秦國竟是遲鈍了?秦王眼看是病入膏肓,要緊急安頓的事太多太多了,既要快捷還不能著了「後事」痕跡,如此便須縝密謀劃,不能亂了方寸。這方士方術雖非醫家正道,卻能救急延命,秦法為何一定要禁止方士?能不能改改這條法令?呂不韋木然地穿行在枯柳之間,一時思緒紛至沓來,竟是不知不覺來到了林外大池邊。

「稟報丞相,王已醒轉!」

呂不韋驀然一振,隨著侍女便大步匆匆回到寢宮。嬴異人已經披著一領輕軟皮裘坐在案前悠然啜茶,迎面招手笑道:「文信侯這廂坐了。」及至呂不韋坐到身邊,嬴異人驚歎笑道:「這東海神醫當真神也!一覺醒來,甚事沒了!」呂不韋低聲道:「君上不知,此乃方士也。方才情勢緊急,臣未敢稟明。」「怪道也!」嬴異人恍然一笑,「不管甚人,治病便是醫。我看此禁可開。」呂不韋笑著一點頭,便從隨身皮囊中拿出一個小陶瓶,將方纔老人的話說了一遍,末了思忖問道:「發病皆無定,此藥交王后,抑或交侍榻內侍?」「王后忙也!」嬴異人嘆息一聲,「藥交內侍算了,他們總在身邊,緩急有應。」呂不韋一點頭,便招手喚過榻邊老內侍仔細叮囑了一番,轉身一拱手道:「臣有要事,請王定奪。」

「要事?文信侯但說。」嬴異人顯然有些驚訝。

「年來上病多發,臣反覆思慮,王當早立儲君。」

「你是說冊立太子?」嬴異人沉吟片刻緩緩道,「文信侯所言,我亦曾想過。然我僅嫡庶兩子,只十一二歲。長子生於趙,次子又是半胡。再說,我即位堪堪兩年——原本思忖本王正在盛年,或許還能有得幾個子女,其時擇賢立儲水到渠成。今日局面立儲,實在是諸多不便也。」

嬴異人的躊躇在於秦國兩個傳統,其一,王子加冠得立儲君。其二,秦王即位三年得立儲君。前者防備在位國君疼愛小兒而立未經歷練的童稚少年做儲君,後者則防備權臣外戚向國君施壓,逼迫國君倉促立儲。以前者論,秦人二十一歲加冠,而兩個王子年歲尚在少年,嬴異人自己也才三十餘歲正當盛年,此時立少子為儲,便要大費周折。以後者論,嬴異人父親孝文王即位一年便薨,自己即位剛剛兩年又恰逢大敗於山東,此時立儲朝野便多有疑慮:一則疑秦王兩代孱弱短壽其後難料,二則疑秦王受王后呂不韋聯手脅迫。諸般想法嬴異人不便明說,於是便不得利落。

「我王差矣!」呂不韋已經將這位秦王心思揣摩透徹,當即顏色肅然,「儲君乃國家根本,早立遲立皆須以時勢論定,拘泥成例何能救急安國?先祖孝公不拘成例,立八歲之子為太子,因由便在當年秦國時勢:邦國危難,國君時有不測之險也!秦武王亦不拘成例,臨終專詔十五歲幼弟嬴稷繼任,亦是時也勢也不得不為也!至於趙胡之念,王更謬其千里也!頓挫之時王不拒趙女為妻,稱王之後卻顧忌王子生於趙國,此謂疑人無行也。王歸咸陽後與宮妃胡女生得次子,也是堂堂王族骨血,何忌之有也?當年惠文王之長子蕩為太子,太子母乃戎狄佳人舉國皆知,何礙武王為大秦爭雄天下?秦之宏圖,一天下也。王若心存此等畛域之分,實是有愧先王社稷矣!更為根本者,今日我王雖在盛年,然少時多受坎坷,痼疾無定發作,若不及早綢繆,臣恐措手不及也!」素來辭色溫和的呂不韋今日卻是句句紮實針針見血。嬴異人一時不適,竟是良久默然。

「我是說朝野顧忌之情,丞相卻全做我心真了。」嬴異人勉力笑了笑。

「呂不韋急切之心,我王見諒。」

「丞相無錯,實在是我心有游思也。」

「惟王明心,臣自有妥善操持之法。」

思忖片刻嬴異人慨然拍案:「天意如此,立!否則無顏面見先祖也!」

王綰方進丞相府,便見吏員們匆匆進出政事堂與各署之間。依王綰經驗,除非戰事與特急朝會,丞相府不會如此忙碌,拉住一個熟悉吏員一問,方知在啟耕大典時將冊立太子,丞相府正在籌劃諸般事宜。王綰聽得半信半疑,顧不得多問便來丞相書房覆命。

「腐朽深植朝野,六國安得長久也!」聽罷王綰稟報,呂不韋一聲嘆息。

「丞相急召,王綰請奉差遣。」

「非為事急,只你做得妥當也。」呂不韋似乎心有所慮,斟酌著字句對王綰說起了事由,末了微微一笑,「此事甚難,無官無爵只做事。你若不便,老夫另行物色人選可也。」

「王綰既是首選,自當不負差遣!」

「好!」呂不韋欣然拍案,「子有大局器量,此事便能做得好。若非如此,老夫還當真不甘急召你回來。子當好自為之,凡事權衡大局而後行也!」

王綰肅然一躬告辭去了,回到行人署一番交接便離開了丞相府。

呂不韋派給王綰的差使是:吏身入王城,做王子舍人;旬日之內明白回報,這個王子政能否經得起王室少學之考校?也就是說,王綰目下最急迫的事,便是要摸清王子政的少學深淺,以助呂不韋決斷考校方略。所謂少學,也稱幼學,總之是孩童時期的根基之學。王室少學由太子傅府執掌,專一延請若干飽學之士教習所有王子王孫,大體是三個等次:五至十歲一等,十至十三歲一等,十四至十六歲一等。十六歲之後至二十一歲加冠之前,不再屬於少學。呂不韋給王綰明白交底:這個王子政隨王后回秦沒有幾年,回秦後王子政也沒有入太子傅府的少學館,而是自行修習,其少學根基不甚清楚。

據王綰所知:王子政是秦王長子,王后趙姬所生。秦王還有一個庶出子叫做成蛟,是一個胡女生得,比王子政只小得一歲。無論依照祖制還是依照秦法,秦國立儲都要將遴選對象擴展到兩代嫡系王族之內的所有同代王子公子。也就是說,立儲人選非但包括王子政與成蛟,與王子政同輩的所有王族嫡系男子,都有資格參加立儲之爭。在秦國,這叫擇賢立儲,嫡庶不避。除非秦王急難的非常之期可以專詔傳位,譬如秦武王嬴蕩舉鼎暴死洛陽,便專詔指定幼弟嬴稷繼任,尋常立儲必當依法考校擇賢而立。目下秦王在位,又無戰事急難,自當依法立儲。然如何考校,卻是例無定製。領政操持的大臣每次都要大動心思,方能衡平各方。王綰揣摩呂不韋之意,是要一力扶助王子政立為太子,然又不想有違法度,便想先行清楚王子政少學根底而後確定一種較為穩妥的考校方式。

若非如此,急召他一個大吏回來做個舍人,便有些滑稽了。

舍人者,文職侍從也,非官非吏亦官亦吏,國君大臣王子王孫,但凡貴胄皆可設之。所謂非官非吏亦官亦吏,是說舍人雖無正式官爵,卻看你跟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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