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仲父當國 第二節 卑劣老伎在腐朽國度生出了驚人成效

大雪紛飛,特使王綰的車隊轔轔出了咸陽。

一路東來,王綰心緒總是不能安寧。如此老謀在魏國行得通麼?使命若是失敗,自己永遠只能做個書吏事小,毀了丞相聲望豈非永生負罪?看官留意,這個王綰便是這次被革職為吏的丞相府行人,敦厚端方而又不失聰敏靈動。三年前呂不韋初署丞相府,簡拔王綰於一班書吏之中,做了職掌邦交事務的行人。戰國邦交為要職,各國皆為丞相親領,行人只是開府丞相處置邦交大計的事務助手而已。雖則如此,行人也是丞相府屬署中最顯赫的官員之一了。對於一個年輕的書吏而言,不啻由士兵而將軍一般的超拔!王綰記得清楚,呂不韋在整肅相府吏治時說:「政事如人,惟生生不息而能步步趨前也!丞相開府,為國政樞要,下聯百官上達王城,疏理朝野總攝萬機,最要緊者便在實效!今相府官吏不可謂不能,然老暮過甚理事緩滯,可當謀劃,而不當任事也!本丞相簡拔後生裁汰老弱,惟以國事為本。超拔任事者毋以陞遷為喜,虛位謀劃者毋以去職為悲,如此人人同心,秦國有望也!」王綰敬佩呂不韋,也敏銳看出了呂不韋在這次處置戰敗事端中的艱難,慨然自請解職,成為丞相府唯一陪呂不韋受到處置的官員,雖則革職,卻受到了丞相府所有官員大吏的敬重。呂不韋也全然沒有將他做革職官員對待,依然命他在行人署「以吏身暫署事務」。這次出使山東周旋大梁,也破例地派給了他。

所謂破例,在於王綰職任邦交,卻從來沒有出使過山東六國。依照傳統,官員首次出使只能做副使。首使而正,獨當一面,在秦國邦交中還從來不曾有過。惟其如此,王綰不能不又一次敬佩呂不韋的用人膽識,也不能不心緒忐忑。

也是王綰的使命實在奇特——謠言離間,陷信陵君於死地!

據實而論,離間計在實在是老掉牙的伎倆,縱能坦然行之於敵國,可成效如何便難說了。遠古之世,蓄意製造謠言而中傷對手,歷來都是失敗者無可奈何地發洩,對手無一例外地嗤之以鼻,從來都沒有真正擊倒過誰。當年殷商舊族與周人叛逆對周公大肆流言中傷,不是連周成王那樣的少年天子也沒有相信麼?然自春秋之世天地翻覆,士人崛起智計大開,這謠言攻敵竟莫名其妙地漸漸成了正宗計謀,被堂而皇之地寫進兵法,謂之離間計、反間計!雖則如此,春秋之世三百餘年,真正使用離間計反間計而收成效者,卻是寥寥無幾,名君名臣名將中此伎倆者幾乎一個也沒有。

戰國之世,流言離間的卑劣伎倆卻是轟然發作屢見奇效。

第一個落馬者是名將吳起,一生三中謠言而終致慘死。先背「殺妻背魯」之流言逃魯入魏;再中魏國長公主「惡女」離間計,拒絕迎娶少公主而被魏武侯猜忌,不得不離魏入楚;最後中楚國反變法貴族的「謀反」流言,為示忠心而離開大軍孤身回郢都,終被舊貴族在楚王靈位前亂箭射死。

第二個落馬者是名將廉頗。此公比吳起更甚,一生四中流言惡計終致客死異國。第一次便是長平大戰,秦國貶低老廉頗的流言擊中趙國君臣,廉頗被罷黜抗秦統帥之職而憤然隱居。第二次,趙國大敗後六年廉頗被遲遲起用,剛打了一場勝仗便被一班將軍流言惡攻。老將軍這次怒火中燒,憤然起兵猛攻接替他兵權的樂乘。雖然樂乘逃走了,廉頗卻也不得不逃亡魏國。第三次,廉頗客居魏國,又被「其心必異」之流言中傷,不為魏國所用。第四次,趙王因屢次敗於秦國,又想起用廉頗,不意卻被仇人收買的使者郭開造了一通離奇謠言,說老將軍「一飯三遺矢(屎)」,竟哄得趙王居然信了。於是一世名將終於逃隱楚國憤懣而死。

第三個落馬者是變法詩人屈原。此公忠正激烈熱血報國,卻在張儀的離間流言面前碰得頭破血流。後來張儀淡出了,舊貴族的流言卻始終緊緊糾纏著屈原,以致昏聵的楚懷王總對這個最大的忠臣投以最懷疑的目光,臨死也沒有相信這個後來跟著他死去的千古人物。

第四個落馬者是名將樂毅。此公兩中流言,第一次僥倖躲過,第二次終於落馬。從此隱居趙國,終身不復為將。這兩次流言都是老對手田單、魯仲連的離間計。第一次流言離間,說樂毅野心勃勃要做齊王,其時恰逢燕昭王在位,非但沒有罷黜樂毅,反倒殺了那個被齊國收買的造謠者!第二次是新王即位,田單故技重施,而且依舊散佈流言說樂毅還是要做齊王。這個新燕王竟不可思議地相信了,樂毅便被罷黜了,燕軍也立即一敗塗地了。

第五個落馬者是孟嘗君田文。此公赫赫豪俠卻一生不幸,自封君領國便終生被流言惡計糾纏,多次罷相復相,危機時便逃回封地薛邑擁兵自守。最後還是在齊湣王、齊襄王兩代被流言困擾而不得其用,終是鬱悶而死。

第六個是後來成為秦國應侯的范雎。此公才智非凡,以使節隨員之身出使齊國,在無能的使節須賈被田單冷淡時,挺身而出力陳大義,維護了魏國尊嚴促成了魏齊結盟。田單器重人才,勸范雎留齊任事,范雎婉言謝絕。如此一件大功,卻被須賈以「齊吏私雲」編造流言,生生說范雎「私相通敵」!魏國丞相立即相信,當眾對范雎極盡侮辱拷打,「屍體」幾乎要被餵狗。若非事有巧合死裡逃生改名換姓到了秦國,范雎準定當即死於流言惡計且永遠地不為人知。

還有幾個赫赫人物雖也是終生受流言惡計糾纏,倒而起起而倒,顫顫兢兢如履薄冰再不敢放開手腳做事。一個是縱橫家武信君蘇秦,一個是楚國春申君黃歇,一個是趙國平原君趙勝,一個是興齊名將安平君田單。其後還有名將李牧與諸位看官馬上就要見到的魏國信陵君。說也是奇,凡此種種奇蹟,竟然盡出於山東六國!而六國之使節、商旅、斥候從來都是不惜工本的在秦國製造流言,卻也從來都是泥牛入海,秦國竟從來沒有因流言錯處過一個大臣將軍。自商鞅變法之後百餘年,以「人言」之法說秦王者只有一次,這便是幾乎被謠言殺死的范雎見秦昭王。范雎的說辭是,人皆知秦國有太后、穰侯,而不知有秦王也!後來,秦昭王雖與范雎結君臣之盟剷除了太后穰侯兩大政敵,然究其實,根本之點在於秦昭王原本便要奪權歸王,無論范雎如何說辭,秦昭王都會跨出這一步。一方借「人言」激發秦王早日奪權,一方要倚重范雎之才整肅秦政,實在算不得離間計之功效。因了秦國不為流言左右,於是山東六國便有了公議,說「秦人蠻蠢,不解人言」。千古之下,令人啼笑皆非。

明乎於此,呂不韋堅執一試,圖謀用這卑劣的老伎倆除卻一個勁敵。

身為如此特使,王綰的難處是不知如何造謠。臨行請教,呂不韋哈哈大笑:「你個王綰也!只管揀最老的謠言去說,要你創新麼?只有一樣,必須說得像!說得煞有介事!」王綰做事認真,恍然大悟之餘,便對戰國以來的離間流言做了一番梳理揣摩,最終選定了兩宗最常見的流言利器:

其一,「諸侯只知有某,不知有王」。此流言暗寓:某人功業聲望遠遠超王,有可能取王而代之!此等流言的厲害處在於,一言將某人的功勞變為威脅,可使國君立起狐疑之心,縱不收當時之效,亦準定埋下內訌種子。功業赫赫的田單,便是中此一擊而萎靡不振。

其二,「聞某稱王,特來賀之」。此計之操作方式為:先無中生有,以「聞」(聽說)法造出一個某某要稱王的消息;其後,隱秘赴某府祝賀其稱王;再其後,無論某人如何否認,只找要緊人物四下秘密詢問某人稱王日期,並叮囑被詢問者萬勿外洩。此乃殺傷最強之行動流言,且做得越是隱秘,流言便傳得越快!名重天下的樂毅,便硬是倒在了「賀王」流言之上。只要耐心賀去,被賀者一次不倒,二次必倒。

揣摩一定,王綰竟是好奇心大起,決意要品嚐一番這從未經歷過的新鮮使命。

窩冬之期,大梁呈現出多年未見的消閒風華。

六國勝秦,老魏國是主力,信陵君是統帥,魏人大覺揚眉吐氣。官市民市都破了「冬市逢十開」的成例,竟是天天大市。大梁人原本殷實浮華,今冬遇此喜慶更是心勁十足,眼看年節在即便天天上市轉悠,買不買物事倒在其次,希圖得便是三五成群海闊天空地交換傳聞議論奇異。如此一來,大市便是日日人山人海,聯袂成幕揮汗成雨,直與當年最繁華的臨淄大市媲美。國府官署也破例,往年窩冬是三日一視事,今年改成了五日一視事。官吏們欣欣然之餘,每日抖擻精神進出酒肆綠樓,或聚酒痛飲或博戲設賭或聽歌賞舞醉擁佳人;一番風流之後便紛紛聚到兩家最大的酒肆,或名士論戰或對弈品茶或引見拜會;然無論如何,最終都是興致勃勃地議論朝局褒貶人物,欣欣然悻悻然直到刁鬥打得五更,方才踏雪而歸酣睡直過卓午;一頓不厭精細的美餐老酒之後,便又車馬轔轔踏雪而出了。

風花雪月之時,大梁口舌流淌出一個驚人消息:信陵君要稱王了!

薛公皺著雪白的雙眉敘說了這則神秘傳聞,信陵君卻是哈哈大笑:「秦使何其蠢也!如此荒誕不經,誰卻信他!」薛公卻連連搖頭:「信陵君莫得掉以輕心,久毀成真,流言殺人者不知幾多也!朝局清明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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