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仲父當國 第一節 亦正亦奇 呂不韋破了秦國百年法統

敗消息傳入咸陽,秦國君臣瞠目結舌了。

此次出兵可謂舉國同心也。國人昂昂擁戴,將士赳赳請戰,廟堂謀劃無一人持論相左,見之戰場更是所向披靡山東六國大有土崩瓦解之勢,如何能一夜敗軍?太突兀了,太離奇了,直是不可思議!咸陽老秦人無論如何不肯相信,一口聲叫嚷是六國亂秦伎倆。正在病榻的秦王嬴異人更是難以置信,急召文信侯議事的同時,立即派出國尉蒙武星夜趕赴三川郡查實軍情火速回報。大臣聞報,紛紛聚來王城大殿,敦請秦王緊急朝會以明視聽。秦王嬴異人卻傳下口詔:「諸臣散去,三日後待軍報查實,再行朝會。」大臣們一聽秦王也不信軍報之說,心下頓時塌實,紛紛議論著散了。

呂不韋奉召匆匆入宮,卻是良久默然。嬴異人情急道:「文信侯也嚇懵了麼?說話也!」呂不韋一拱手道:「臣反覆揣摩,軍報既來,八九無虛。此事紛繁蕪雜,容臣細緻梳理。我王萬莫輕躁處置也。」嬴異人大急拍案:「朝野議論洶洶,談甚細緻梳理!若是兵敗不虛,你我何顏面對國人!」呂不韋正色道:「治大國若烹小鮮。惟從容操持,大局可定也。畢竟山東無力攻我,目下秦國並無亡國之危,不須快刀之法。目下所亂者,朝議民心也,戰敗之責也,關外善後也。凡此等等牽涉廣闊,一事處置不當,便會人心離散傷及國本。惟其如此,寧慢毋快,須反覆斟酌而後動也!」一聲粗重的喘息,呂不韋突然伏地拜倒,「恕臣直言:目下秦國之危不在政,在王!」「秦國之危在王?!」嬴異人大驚離座,一步扶起呂不韋,「文信侯且說,莫非有宮變謀反?!」

「我王差矣!」呂不韋連連搖頭,「臣所謂危在王者,我王病體也。秦國三年薨兩王。我王即位堪堪兩年,儲君未立大局未定,昔年磨難之痼疾卻時時發作。我王乃激情任性之人,若不靜心養息,但有不測,秦國大險矣!臣遇我王於艱危之時,自認與王肝膽相照,故此直言不諱,望我王再三思之!」

「文信侯——」嬴異人長吁一聲哽咽了,略一思忖轉身吩咐,「長史記詔:與大軍東出相關事體,一應由相國呂不韋統攝裁處。秦王嬴異人二年秋月。」

呂不韋肅然一躬奉詔,出了王城便馬不停蹄趕到司馬梗府邸,半個時辰後又趕赴駟車庶長府邸,再一個時辰後趕赴廷尉府,暮色時分又徑直奔了綱成君蔡澤府邸。直到三更,呂不韋方才回到丞相府,又緊急召來職掌邦交事務的行人密談有時。行人走了,呂不韋書房的燈火卻直亮到東方發白。

蒙驁戰敗的消息,呂不韋知道得比到達王城的三川郡守的「初報」尚早了半日。月前,呂不韋派出特使給蒙驁密書動議班師。這特使不是別人,卻是西門老總事。呂不韋之意,派出西門老總事便是將此動議做私誼對待,期盼蒙驁能審時度勢自請班師完勝而歸。西門老總事雖不通軍旅,卻老於人事滄桑,見蒙驁隱隱不快並當即回絕了班師之議,一句多餘話沒說,只與已經從軍的昔日呂氏商社的工匠們盤桓半日,便知趣地告辭離軍了。辭行那日,蒙驁不在幕府,老西門卻不經意地瞄見了那一眼便能認出的呂氏信管竟被隨意地丟在帥案上。思忖猶豫一番,老西門最終還是將信管拿走了。次日再到幕府辭行,老西門見蒙驁絲毫沒有提及呂不韋書信之意,便知這位上將軍不是壓根沒有將主人書信放在心上,便是裝做忘記而不屑提及,也終於無愧地帶走了信管。由於此前聽工匠們說不日將有大戰,老西門的回程便走得慢了。到得洛陽,老西門索性住了幾日,一則看看呂氏封地的民情民治,二則也希圖證實一下自己這個局外人對軍情的揣測。不想未到旬日,便有突圍逃出峽谷的散兵流到洛陽,向三川郡守稟報了大軍遭受伏擊的消息,請求郡守立即設法接應救援!老西門萬分驚訝,當即找到這些傷痕纍纍雪染衣甲的散兵詢問。散兵中恰好便有一個昔日商社的馬掌工,一番唏噓感慨而又不無驚懼地訴說,老西門的脊梁骨颼颼發涼,二話不說便飛馬回了咸陽。

「此事非同小可!」呂不韋的第一直覺,便是不能輕舉妄動。

已有私信在先,若再先行挑明蒙驁敗軍消息,便必然要主動提出處置之策。如此一來,雖與法度相合,然在蒙驁一班大將看來,呂不韋便是攜先見之明而落井下石,丞相府與上將軍府必然生出永遠難以彌合的嫌隙。縱是蒙驁被問成死罪,文武兩班只怕也要齷齪下去了。將相不和歷來是國家大忌,呂不韋豈能因不甚而攪局!就實說,若是沒有那封班師私信,呂不韋倒是無所顧忌了,便是公然指斥蒙驁幾句,蒙驁也必欣然承受。偏是有此一信,呂不韋便須分外謹慎,不能失卻與蒙驁業已生成的交誼。當然,首要之處便是自己永遠不能說出曾經有過如此一封班師信件,雖然那封書信已經又回到了自己手中;其次便是待王命而後作為,不能搶先攬局在手。

秦王詔書一頒,呂不韋立即依著自己謀劃好的方略行動。司馬梗是老兵家,呂不韋叮囑其立即著手仔細揣摩這次敗戰的全部因由,屆時之評判務使朝會大臣咸服。駟車庶長嬴賁乃王族老將,在王族在軍旅皆有根基;呂不韋請老嬴賁出馬立即趕赴藍田大營部署接應敗軍事宜,務使六國不敢在蒙驁殘軍回撤時再生戰端。老廷尉鐵面執法,呂不韋要他在接到翔實軍報後三日之內擬出依法處置之判詞,先報丞相府,此前不許公諸於朝。綱成君蔡澤民治熟悉又兼善於應變,呂不韋請他星夜兼程趕赴三川郡督導郡守,並擬出蒙驁大軍戰敗後三川郡要不要撤郡的切實方略。而給行人署的命令是:一月之內火速查明六國合縱的經過與一應內情。幾處先期急務部署妥當,呂不韋便找來了西門老總事,要他盡量翔實地敘說關外月餘的全部見聞。待到東方發白,兩人竟都倒臥在書案上大起鼾聲。

三日之後,正式軍報與查軍特使蒙武同時抵達咸陽,真相終於大白。

十月底,敗軍回歸藍田大營。那日大將還都,三十六輛秦川牛駕拉的木柵刑車沉重緩慢地駛過了渭水長橋。當先刑車便是自囚請罪的上將軍蒙驁,鬚髮散亂衣甲皆無,背負粗大的荊條,古銅色的肩背鮮血淋漓,其狀慘不忍睹。原本義憤填膺空巷而出只要唾罵敗軍之將的咸陽國人,竟是忍不住地放聲痛哭了——

秋風蕭疏,秦國朝野沉浸在無邊的寒涼之中。

十月十三,咸陽大殿緊急朝會,專議戰敗罪責。蒙驁一班大將自請布衣負荊,悉數於大殿西南角落的一片草蓆跪坐。舉殿大臣面若寒霜一片肅殺。秦王嬴異人進殿時臉色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剛及王座前便頹然跌倒。內侍連忙來扶,卻被嬴異人一把推開。一陣舉殿可聞的粗重喘息,嬴異人對著殿下首座的呂不韋艱難的揮了揮手,便又頹然跌在坐榻靠枕之上。

「諸位臣工。」呂不韋從座中起身,「我軍不意敗於山東,六國彈冠相慶,秦人物議洶洶。今日破例朝會,旨在釐清真相,明白罪責,妥為處置,以安國人,以定大局。為明事實,上將軍蒙驁當先行翔實陳述戰事實情。來人,為老將軍卸去荊條,並設座席。」

「不須。」蒙驁推開了兩名老內侍,依舊負著粗大的荊條霍然起身,「敗軍負罪,焉敢去荊入席。」赳赳前行幾步,站定在兩列朝臣坐席的中間甬道向王座昂然一拱手,「罪臣蒙驁,敢請我王許中軍司馬陳述戰事,以明真相。」

嬴異人有氣無力道:「具體事宜,丞相決斷了。」

呂不韋當即道:「上將軍有公允之心,自當許之。」

戰國之世,中軍司馬便是統帥幕府總司軍令之將官,率領所有司馬處置各種軍務,幾類於後世的參謀長。統帥戰法但定,中軍司馬一則做具體調遣,二則保管並記載統帥發出的所有軍令。惟其如此,中軍司馬是對戰場全局最熟悉且握有全部證據的將官。只要處以公心,一個中軍司馬最能說清戰場諸般細節。軍旅傳統,中軍司馬幾乎總是由既有將軍閱歷又有文官閱歷的文武兼通的「士將」擔任。因了此等軍職的特異性,許多國君為了有效監控大軍,便總是盡可能地「舉薦」自己的心腹做中軍司馬。目下蒙驁的中軍司馬,便恰恰是王族嫡系公子嬴桓,血統是秦王嬴異人的侄子、老駟車庶長嬴賁的孫子。

「末將如實稟報。」一個同樣背負荊條布衣滲血的年輕人從罪將坐席區站起,從大軍東出說起,攻韓、攻魏、攻趙、攻齊,一路說到兩次陷入埋伏的激戰情勢,無論是將帥謀劃還是兵力調度,都是條分縷析有憑有據。整整說了一個時辰,大殿中都是鴉雀無聲。

「容罪臣補充兩則!」蒙驁慨然接上,「其一,老夫之罪,尤其過於他人!文信侯此前曾有一信於我,言糧道過長師老兵疲,囑我完勝班師。蒙驁昏聵自負,置文信侯主張於不顧,終於釀成慘敗!蒙驁不畏罪責,不想戰場自裁以死逃法,懇請國家明正典刑,以戒後來!其二,此戰無逃責之將,惟萬騎將王翦有大功,懇請我王晉其爵位!」

言未落點,突聞罪將席一聲高喊:「敗軍無功!王翦與諸將同罪!」

「王翦少安毋躁。」呂不韋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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