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合縱迴光 第四節 趙國的最後名將與最後邊兵

平原君馬隊晝夜兼程地北上了。

碰壁於信陵君,平原君絕望了,也傷心了。那一刻,他痛楚地咀嚼了自己種下的苦果,也真切地咂摸了命運掌握在別人手裡的滋味,眼中是淚,心頭是血,卻沒有半點兒奈何。信陵君在趙國君臣面前的冷漠高傲固然事出有因,身為當年當事人,時常負疚的平原君確實沒有責怪信陵君之心。然則,還是在那一刻,平原君對信陵君的景仰蕩然無存了,信陵君賴以巍巍然矗立在平原君心田的根基也驟然鬆動了。這個根基,便是信陵君獨有的節操與膽略,便是那種忍辱負重不計個人得失而全力維護大局的德行魅力。惟其如此,信陵君五十餘年領袖戰國四大公子,風塵豪俠文武名士爭相歸附,成為蘇秦之後山東六國公認的合縱支柱,雖客居趙國十餘年而聲威不減。在平原君心目中,趙國固然有負信陵君,然在整個山東六國生死存亡的危機關頭,信陵君一定不會計較這些一己恩怨,一定會慨然出山!為了給信陵君一個結結實實的台階,平原君派出幾個得力門客前赴大梁,說動魏國兩位王族老臣向魏王提出迎回信陵君合縱抗秦的謀劃,使信陵君可以堂而皇之地回魏擎起合縱大旗,屆時趙國立即全力響應,何愁合縱不成?發動這個台階時,平原君心下已生淒涼——同為當年與蘇秦一起周旋合縱的戰國四大公子,今日危亡之時竟不能公然奔走合縱抗秦,情何以堪也!然魏王詔書一發,平原君這絲淒涼便也頃刻消散了。他以為信陵君必能立馬回魏,趙國只須謀劃如何有力應和。及至信陵君幾日不見特使,平原君才覺得事情有些棘手,反覆思忖一番,最後還是親自登門了。雖說多年來與信陵君齷齪不斷,平原君還是相信,只要自己真誠說之,信陵君絕不會固執於往昔。平原君萬萬沒有料到,信陵君竟直對著他心頭一刀——

平原君憤怒了。

當晚,平原君匆匆進宮對趙孝成王說了大體經過。孝成王頓時皺起了眉頭,連連長嘆卻是說不出一句囫圇話。見趙王如此窩囊,平原君雄心陡起慨然拍案:「我王毋憂!數十年來趙國獨抗秦軍,血流成河伏屍如山,山東五國受恩多矣!今彼忘我大德,思我小怨,以為連手合縱僅是趙國抗秦之需,豈非大謬也!若論實力,只怕惟有趙國尚可自救,他國終歸還得靠趙軍血戰也!而今,無須看他人臉色,老臣請命北上,調十萬邊軍飛騎南下,先打秦軍一個措手不及!其時合縱局面自開,強如畏縮乞求也!」

「好!王叔氣壯,趙有救也!」孝成王當即拍案。

平原君馬隊臨行時,門客報來說信陵君已經回大梁去了。平原君卻只淡淡一笑,馬鞭一揮便轟隆隆去了。

兩日之後,馬隊抵達雁門郡。一線河谷穿行於蒼莽山原,山勢分外險峻。走馬行得一個多時辰,只見遠處兩座青山遙相對峙,各有孤峰插天而上,雁陣從兩峰間向北飛去,雁叫長空山鳴谷應,在遼遠的藍天白雲之下,恍若上天為南來北往的大雁在千山萬豁中劈開了一道寒暑之門。

「雁門塞!兵家險地也!」一個門客興奮地喊了起來。

「北出雁門關,人道李牧川!」另個門客也高聲唸誦了一句。

平原君望著險峻天成的雁門要塞,油然而生的豪邁中卻夾雜著沉甸甸的思緒。還是在與秦軍上黨對峙而長平大戰尚未成局之時,平原君要北上陰山草原調邊兵南下,趙括向他舉薦了年輕的李牧。那時候,李牧還只是一個飛騎百夫長。平原君尋思趙括為少年才異之士,連趙國一班老將軍都不放在眼裡,卻推崇一個少年騎士,其中必有原因;一到雁門關大營,平原君便親自到騎兵大營訪到了這位少年騎士。

平原君記得很清楚,他看了李牧的精湛騎射之後哈哈大笑,慨然拍著李牧肩頭激勵道:「小兄弟好身手!老夫舉你騎將之職,獨軍殺敵!」趙軍騎將是率領三千飛騎的將軍,對於匈奴作戰,這是基本的兵力單元,趙軍任何一個騎士都以做騎將為莫大榮耀。然李牧似乎並不是特別興奮,只一拱手:「騎將終是可做,謝過平原君舉薦。然則李牧以為:趙軍對匈奴,不可如此無休止纏戰!」平原君大是驚愕,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對匈奴的戰法是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後確定的,簡而言之,叫做「騎對騎,射對射,牙還牙,血還血!」趙軍將士從此大覺揚眉吐氣,這個小李牧竟說這是纏戰!便在平原君沉著臉不說話時,李牧卻又開口了:「我軍欲勝匈奴,必先固本而後一舉痛擊!不固本,雖百勝無以根除匈奴,終至陷於世代糾纏!」

平原君驚歎不已,竟與這位少年騎士在山月下整整說到天色曙光。重新部署大軍時,平原君力舉李牧做了騎將,便率領大軍南下了。此後便是長平大戰,趙國邊軍幾乎全數南下本土與秦軍血戰。還是平原君擔保,趙王任命李牧做了雲中將軍,率領僅有的萬騎邊軍與匈奴周旋。

從此,這李牧便開始了他那獨特的固本之戰,只護衛著趙國雲中郡的草原不動。開始時,趙國本土大戰連綿,朝野都認為李牧的堅守是明智的。更兼李牧還有一絕:雖只有一萬人馬,可匈奴大軍趁趙軍主力南下連忙鋪天蓋地壓來時,卻連李牧軍的蹤跡也找不見!匈奴單於索性揮軍南攻雁門關,又被李牧軍閃電般從草原深處殺出,雁門關六千守軍也強駑疾射鼓噪殺出,匈奴全軍潰亂,騎士死傷六萬餘,無奈悻悻退兵。如是三次,匈奴便打消了越過李牧邊軍而徑直南下攻趙的打算,只輪番騷擾趙軍營地與牧民草原,引誘李牧追擊。李牧卻是奇異,只要匈奴騎兵殺來,便早早沒了蹤影,匈奴騎兵但退,軍營裡又是人喊馬嘶炊煙裊裊,只是絕不追擊匈奴的小股輕騎。

天長日久,李牧邊軍面目全非。

趙王特使的說法是,非商非牧非軍非民,四不像!活匈奴!

原本保護牧民交易的四千飛騎,變成了奇特的「軍代商」。這支馬隊收了趙國牧民的牲畜皮革鹽巴糧食,便搖身變做馱馬商旅,深入草原與匈奴小部族做生意,交易完畢立即回程;若遇匈奴輕騎騷擾,便有接應飛騎殺出,馱貨馬隊趁機脫身;回到營地,交易貨物立即發還牧民,邊軍只二十取其一的收稅,或錢或物不論。若有匈奴部族欲與趙民交易,邊軍也同樣替代。其時匈奴游騎遍佈草原,趙國邊民飽受劫掠,根本無法正常市易。軍代商一開,邊民大悅,競相將多餘物事交李牧軍代為交易。後來各族聚議,說李牧邊軍苦甚,堅執將邊軍的收稅提到了十取其一。如此數年,李牧軍的財貨戰馬皮革兵器宗宗豐厚,裝備之精良遠超匈奴的貴族騎士:每騎士擁有三匹雄駿戰馬、六口精鐵戰刀、三套精製的上等皮革甲冑、三副硬弓配五百支長箭!除此而外,全軍還打造了一萬張大型連發駑機、五萬頂牛皮帳篷,囤積了大量的牛羊乾肉與糧草。但紮營軍炊,每個百人隊日殺兩牛,人人放開肚皮猛咥。飽餐之後便在空曠的草原馳騁騎射,直到三匹戰馬都累得一身大汗。邊民艷羨李牧邊軍,精壯紛紛湧來從軍。李牧以當年吳起遴選「魏武卒」之法考校,從軍者非但要精通騎射,更要體魄雄健,下馬可做步戰勇士。擴軍人數雖則不多,卻盡皆精銳無匹。

另有三千飛騎專門看守遍佈五百里山頭的烽火台,搜集囤積狼糞。

三千通曉匈奴語的騎士組成了間諜營。每個間諜帶兩隻上好的信鷂,裝扮成匈奴牧民,撒向廣闊的大漠草原。一支萬餘人的邊軍,竟有三千間諜,可謂空前絕後。

其餘主力飛騎由李牧親自統領,騎士全部皮裝輕甲彎刀硬弓,遠觀與匈奴騎兵沒有絲毫區別。這主力馬隊的任務只有一個:日夜漂泊草原,與匈奴只做無休止的歸去來兮的周旋,卻絕對不許交戰。李牧的軍令是:「匈奴但來,急入收保,有敢擅自捕獲匈奴者,斬!」

如此三五年周旋,匈奴對李牧無可奈何。而李牧的邊軍則在國府沒有撥付分文的情勢下,已經壯大到了五萬精銳飛騎,更兼糧草財貨豐厚軍輜裝備精良,其戰力非但已經遠遠超過了疲憊已極的本土趙軍,而且遠遠超過了一味野戰的匈奴騎兵。

便在此時,非議李牧的聲浪瀰漫了邯鄲。一班與秦軍血戰後僅存的將士更是不滿,紛紛指斥:「多年一仗未打,邊軍肥得流油,李牧究竟意欲何為!」趙王便派出特使視察李牧邊軍,回來將「四不像」與「活匈奴」之象一通稟報,趙國朝堂便炸開了鍋!此時,秦軍攻逼趙國的浪潮已經回縮,趙國君臣在合縱勝秦之後又是躊躇滿志,忽然醒悟一般,紛紛指斥李牧畏縮不戰徒使大趙受辱於胡虜!孝成王大以為是,立即再派特使趕赴陰山軍營,敦促李牧立即大戰匈奴。年輕的李牧卻只是冷冰冰一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竟是依然如故地與匈奴歸去來兮的虛與周旋。

孝成王發怒了,立即召回李牧,改派樂乘為將出戰匈奴!

平原君記得,那次自己沒有勸阻趙王,李牧做得過分了。

然則,急於對匈奴作戰的結局卻迅速證實:李牧沒有錯。

樂乘是名將樂毅的兒子,赴任之後立即集中李牧散開的兵力對匈奴展開了反擊戰。一年半世間全軍出擊十六次,非但沒有一次捕捉到匈奴主力決戰,反而每次傷亡騎士戰馬數千,許多精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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