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合縱迴光 第二節 化周有長策 大軍撼山東

八年後,周室遺民又一次瘋狂了。

其時,作為周室遺民封地的小東周尚留有七城,史稱七縣,以當時地名分別是:河南、洛陽(王城之外的洛陽縣)、穀城、平陰、偃師、鞏、緱氏。已經滅國的周室遺民能保留如此一片相當於一個中等諸侯國的封地,在戰國之世實在是破天荒了。至少,此時還沒有滅亡的兩個老諸侯——魯國、衛國的地盤便沒有小東周大。儘管如此,周室遺民對秦國還是大為不滿。箇中原因,便是周室遺民的這塊足夠大的封地不是自治諸侯。也就是說,周人只能在這方土地耕耘生存,向自己的東周君交納賦稅,除此而外,便須遵守秦國法令。

秦國的選擇,來自嚴酷的前車之鑒。

自夏商周三代有「國」伊始,戰勝國對待先朝遺民的治理方式大體經歷了兩個過程:最先是封先朝遺族為自治諸侯,後來則是保留封地而取消治權。這一過程的演變,是血淋淋地復辟反復辟的必然結果。三代更替,商滅夏、周滅商,初期都曾經尊奉先朝遺族,許其在祖先發祥地立國自治,也就是允許其作為一個有治權的諸侯存在。其時,自治諸侯意味著幾乎是完全意義上的軍政治權。只要不反叛,只要向天子納貢稱臣,中央王室對自治諸侯便沒有任何干涉。新戰勝國之意圖,顯然是要通過保留並尊崇先朝王族,使天下庶民信服本朝之王道仁德,從而心悅誠服地臣服於新王朝。

然則,事實卻總是與新戰勝國的期望相反。先朝遺族一旦作為治權諸侯存在,便千方百計地圖謀復辟舊制,最終每每釀成顛覆新政權的禍根。最先嘗到苦果的,恰恰便是力倡王道德化的周室新朝。周人自詡德治天下,滅商後非但准許殷商遺族原居故地做自治諸侯,還分別將神農氏、黃帝、堯、舜、禹等「聖王」的後裔部族,一律封為自治諸侯。然而,僅僅過了兩三年。周武王剛剛病逝,殷商遺民首領武庚便立即策動了大規模叛亂,非但聯結了幾乎所有的「聖王」遺族諸侯與東方夷人部族大舉叛周,且匪夷所思地鼓動了周室王族中的反叛勢力一起反周,其聲勢之大,只差點兒淹沒了這個新王朝!靠著那位雄謀遠略的周公的全力運籌,周王朝才終於平定了這場以殷商遺民諸侯為根基的大叛亂。

這是一場極其慘烈的王朝內戰,更是一場極其慘痛的治國教訓。

它使普天之下都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有著數百年悠久傳統的先朝王族,其復辟祖先舊制的願望是永遠難以磨滅的;若不能將先朝王族後裔與其賴以生存的遺民分開治理,有治權的舊王族便隨時有能力發動復辟戰爭!自詡德治的周王室終於醒悟,重新確立了一種新的諸侯制度:以周王族做遺民聚居地的諸侯國君,以周室禮法治理殷商遺民,如此便有了以周武王少弟康叔為諸侯國君,而實際「收殷餘民」的衛國;先朝王族後裔的祭祀地雖保留「諸侯」名義,然先朝遺民卻最大限度地遷徙到前一諸侯,如此便有了重新選擇的殷商王族後裔微子開的宋國。也就是說,殷商遺民與殷商王族後裔從此脫節,分為兩個諸侯!

自此開始以至戰國,便形成了另一種傳統:大國但亡,其遺民聚居地至多只能做無治權諸侯;小國滅亡,遺民則直接化入戰勝國郡縣,不再保留遺民封地。

從名義上說,周王室仍然是戰國之世的天子之邦,是最大的先朝。無論那國滅周,滅後都應當以某種形式保留封地,許遺民聚居並建立宗廟祭祀祖先,以示戰勝者撫慰之德。更不說秦人與周人有著同出西土的悠長淵源,不會不明白這一點,也不會不照拂周室遺民。然則,秦昭王一代雄主,畢竟不會不顧及前車之鑒而留下無窮後患。滅周之初,秦昭王便定下了「留其封地,秦法治周」的八字方略,將周室遺族封地納入秦國郡縣,只使封地僅僅成為周室遺族事實上的聚居之地而已。

周室遺民的瘋狂,源自八年中無數難以忍受的屈辱。

第一件難堪事,便是胸前那方「秦周人」身份的標記。

新朝料民,原不意外。然周人心中的「料民」,只是各族族長將人丁數目開列上報官府,官府統計登錄而已,與尋常國人並無干係。誰知這秦法卻是大大不然,料民黑衣吏親自登門入戶,舉家無論男女老幼都要被他登錄到官冊上。僅僅如此還則罷了,最令周人不可忍受的是,所有十六歲以上的成年人丁,都要在特定期限內親自到縣令官署製書「照身」!所謂照身,便是一方打磨光潔的竹片或木板,上端事先已經烙好了官印徽記,並已刻就「秦周人」三個大字,最下端則是「某縣」與天干地支組合的編號,譬如「平陰甲申號」等等;而後,由黑衣吏當場確認來人與上門登錄的官冊相符合,便在竹片木板上刻下各人姓名,畫上各人頭像,或徑直寫上諸如「長大肥黑」之類的本人長相特徵,如此一切就緒。黑衣吏宣明:但凡出門,「照身」必得懸於胸前,以便關隘客棧查核;若無「照身」,客棧不能投宿,關隘不能放行,總之是寸步難行!

周人拿著這方竹片木板,人人吃了蒼蠅般嘔心。在周人的久遠傳統中,只有奴隸與牲畜兩樣物事上官市交易,才在該物事鮮明處掛上一方竹木,大字標明男女公母歲齒重量以方便成交。如今胸前掛上如此一方竹牌,豈非與奴隸牲畜一般無二!甚叫身份標記?玉珮、劍格、族徽、車徽馬具、服飾刺繡圖樣等等,那才是身份貴賤之標識!如此勞什子公然於大庭廣眾之下晃蕩胸前,分明秦國羞辱周人也!憤憤然歸憤憤然,面對秦國官吏的一絲不苟,秦軍甲士的一片肅殺,老周人打掉牙肚裡吞,總算生生忍住了。

第二件難堪事,便是民無貴賤皆服徭役。

周人入秦,原本的貴賤身份便如過眼雲煙,除了東周君與原先的一班老孤臣保留著自己的爵號,其餘「國人」一律都成了「秦周人」。除非重新立功得秦國爵位,所有的「秦周人」都只是秦國的庶民百姓,沒有任何特權。戰國多事,國忙民忙。除了該當的耕耘勞作,庶民的經常性義務便是兩種徭役:其一是開通溝洫疏浚河道修葺城堡要塞等邦國工程,其二是為大軍充當輜重營腳夫或各種工匠。大體論之,秦統一六國之前,各國徭役都是後者居多。秦趙長平大戰,秦昭襄王親赴河內,徵發所有十五歲以上男子悉數入軍,大數在百萬上下,便是一場規模最大的戰事徭役徵發。秦國獎勵耕戰,這個「戰」字便包括了戰場徭役。也就是說,民服戰場徭役有功,與軍功同賞!秦國多戰,本土老秦人尚不能例外除役,正當中原衝要而臨近戰場的「秦周人」如何能免卻徭役?

然在周人的傳統中,國人是沒有徭役的。當然,國人沒有徭役不等於周王朝沒有工程戰事徵發。所不同者,周人之徭役都由「家臣」(奴隸)充當,國人則只做戰車甲士、帶劍騎士、重甲步卒等榮耀武士,而奴隸則是沒有資格充當此類武士的。惟其如此,但有徭役徵發,都是各部族、家族依據國府指定人數派出自家莊園的奴隸承擔,無論工程勞役還是軍中勞役,皆算做主人的賦額。後來,周人的奴隸漸漸逃亡得所剩無幾,周室幾乎是無仗可打無工程可開,極少量的修葺城堡宮室類的徭役,便依然由寥落的國府官奴與大家族的奴隸支應,國人依舊沒有親自品嚐過徭役勞作的滋味。

如今世事一變,竟要民無貴賤皆服徭役,對周人不啻一聲驚雷!

分明是主人,卻要與奴隸一起氣喘吁吁地勞作,一起接受黑衣吏的呵斥挑剔,一起被論優論劣賞賜懲罰,顏面何存!秦國郡守第一次徵發得徭役是修葺殘破的洛陽城垣,郡守令發下:每戶出兩名成年男丁,期限三月,三千人一期輪換修葺。秦周人聞訊頓時炸開了鍋,有爵位的族老五六百人紛紛從六座小城趕到外洛陽圍住了東周君宮殿,痛心疾首地大呼苛政猛於虎,聲稱不免除徭役寧死不為秦周人!鬱悶的東周君大是驚慌,心知勸阻國人必遭唾棄,只好向秦國郡守如實稟報,力請郡守以王道之心體恤民情。誰知這秦國郡守想也沒想便是一聲冷笑:「違法民情,何由體恤?」立時召來郡法官與執法郡吏趕赴東周君宮殿前車馬場。

面對洶洶周人,郡守竟是毫不驚慌,先令郡法官宣讀有關徭役的法令,而後郡守親自申明:在場人眾若有法令疑難,法官可一一答疑。然老周國人根本不聽法官與郡守解說,只一口聲大呼:「廢除苛政!復我王道!」郡守勃然變色,當即召來一千鐵騎,將請命族老五百餘人全數緝拿!次日國人驚魂未定,便有執法吏飛騎七城傳下處罰令:族老亂法,先服徭役兩期六個月!若不服罪,罰為終身苦役!其餘人眾若再拒服徭役,死罪無赦!

老周遺民不禁愕然!五百餘族老人人都是德高望重的襲爵貴胄,個個都有赫赫大名的家世先祖,幾乎便是目下周族的全部有爵國人;若在周室治下,舉國族老請命,簡直就是天崩地裂般的大事,其威力足以改變任何既定的王命!不想做了秦周人,舉國族老的請命竟是輕飄飄一錢不值,非但沒有改變辱沒國人的徭役法令,反倒是最有尊嚴的族老們先做了徭役,是可忍孰不可忍!便在周人各族密謀暴動反秦時,東周君帶著兩個「大臣」晝夜兼程地奔波於七城,苦苦勸住了義憤填膺的國人——秦周人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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