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呂氏新政 第三節 新朝人事 幾多風雨

秋高氣爽的八月,又一次隆重國葬終於疲憊的結束了。

綱成君蔡澤與「老三太」的一班人馬剛剛辦完昭襄王葬禮,一切駕輕就熟,既往疑難也因有了先例而不再爭執,諸事都算順利。唯一的難處是嬴柱的諡號。嬴柱五十四歲驟然薨去,做了近三十年的太子,只做了堪堪一年的國君,太子時多病無為,國君一年也未見宏圖大舉,從功業看去實在是難以褒揚。老三太主張定一個「文」字。蔡澤雖覺「文」字太過褒揚,然也想不出更妥當的號辭,畢竟是國君諡號,其人只要不是惡政之主,尋常總是要從褒揚處著眼的。一番斟酌,蔡澤便將老三太上書加署了自己的封爵名號並丞相官印,算做「朝議」呈報新君。

三更上書,呂不韋清晨便來丞相府會事,拿得便是那捲竹簡。

「綱成君,一個『文』字似有不當,再參酌一番如何?」

「一朝做假相,足下學問見長也!」蔡澤不無揶揄地笑著,心下老大不快。作為總理國葬的丞相,新君縱對諡號有另見,亦當親自對他言明,縱是下書駁回亦屬常情,如何一個排在自己之後的假相能捧著自己的上書來重新參酌?呂不韋縱是顧命大臣,畢竟商旅根基,莫非連禮制學問也要指手畫腳不成?更根本處,在於蔡澤深信新君沒有理由不贊同這個諡號,哪有個兒子對褒揚君父不首肯的?目下無批駁詔書而只是呂不韋捧上書前來,分明便是呂不韋自己認為不妥,或說服了新君,或直接在長史署截下了上書,沒有呈報新君便徑直來找自己。若是前者,蔡澤便大有疑惑,呂不韋能以甚理由說得新君言聽計從?若是後者,呂不韋便是仗恃顧命之身蔑視他這個封君丞相了,蔡澤如何受得?

「你只說何字妥當,老夫認可便是!」蔡澤呷呷一笑。

「綱成君,此書尚未呈報新君。」呂不韋倒是坦然從容,「我是在老長史案前見到此書拿來參酌。老長史說我是假相,此書既有丞相府官印,理當便是兩相共識,便許我拿了。不韋之見若不能成立,則可立呈此書。不韋若僥倖說得有理而蒙綱成君納之,仍以此式上書,與我便是不相關了。」

呂不韋當先便說來由,蔡澤自然曉得這是呂不韋看準了自己心事。呂不韋說得確實也是一理,依著此說,倒是自己輕慢這個假相了。然呂不韋顯然是只解釋不計較,還特意申明若說得有理與自己無關,全然不爭功勞,蔡澤心下便稍稍生出了三分歉意,一拱手笑道:「如此說來,假相倒是為老夫著想也。」

「那得看綱成君是否納我之說,不納,自是我居心叵測了。」

蔡澤呷呷大笑:「豈有此理!好好好,你便說!」

「不韋以為,單一個『文』字太得褒崇,徒召引天下物議。自古以來,非大德昭彰奠定國本者不得諡文。一個周文王,何人可與之比肩?戰國之世,一個秦王諡文,一個趙王諡文,都是兩字,惠文!綱成君自思,先王即位一年即薨,何德何功堪稱一個『文』字?」

蔡澤微微點頭一笑:「老夫何嘗不知此理?偏是思謀不出一個令人拍案的字來。你只說何字何辭,老夫也省卻揣摩。」

「依著先例,也加一字,修限『文』字。」

「加何字?」

「孝。孝文。」

「孝?」蔡澤目光一閃眼珠連轉,突然呷呷長笑拍案,「妙也!一個『孝』字當先,便從先王德行上做了文章,『文』字便做了輔從,褒德以隱功,合乎嬴柱!」

「如此說,綱成君納言了?」

「納——哎,我說你個呂不韋,這個主意是你想得麼?」

呂不韋哈哈大笑:「惟君納言,管他何人主意也!」轉而思忖道,「朝議在即,綱成君是否還當與老三太事先通說一番?否則任誰當殿爭執起來,反倒顯得綱成君一意孤行也。」蔡澤還想說什麼終是不無酸澀地笑了笑,好好好,也只有這般處置了。

三日後朝議,所有大臣都異口同聲地贊同「孝文」諡號,華陽太后與新君嬴異人也沒有任何異議。蔡澤獲得了舉殿君臣的一致讚賞,大大地風光了一回,回府細細思忖,愈想愈覺得呂不韋琢磨出的這一個字竟是不可思議的微妙!

先得說說這個「孝」字。在遠古文明中,「孝」本來是一個廣博的德行。《書.堯典》有云:「克諧以孝。」克者,勝任也,完成也。便是說,能做到和諧四方人眾者為孝,何等遠大的一種境界!春秋戰國之世,「孝」漸漸具體化血緣化。儒家以養親尊親、善事父母為孝。孔子有云:「今之孝者,是為能養。」孟子有云:「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墨家反儒,以「兼愛」為「孝」之根基,將「孝」擴大為所有親人而不僅僅是父母。是故,墨子有云:「孝,利親也。」孝之內涵如此這般明確後,便有了「孝子」。順從而尊敬父母者,孝子也。《詩.大雅.既醉》有云:「威儀孔時,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匱,永錫爾類。」

但是,作為概括貴胄層人生業績言行的一種傳統禮法,諡法對字意的講究依然是以原本的廣博性為準則。尤其是單字,諡法幾乎從來都是以原意古意為準。從諡法看去,「孝」是德的最高境界,不僅包容了對父母的孝行,更意味著以大德治國的操守與功業。作為秦國聖君的秦孝公,諡號只一個「孝」字,著眼處自然是大德之至,而決不僅僅是孝順父母。若從此看去,只做了一年國君的嬴柱顯然是難以企及的。

奧妙處便在諡法,兩字組合相輔相正,從而產生出第三種內涵!

諡法之「文」,重奠基,重融會和諧,重文明開創,重守成養息。《易.系辭下》有云:「物相雜,故曰文。」儒家則將「文」定義為一種與「質」與「野」相對的修養氣度。孔子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然則對諡法而言,「文」如同「孝」一樣,既包含了氣度修養,卻也決不僅僅是氣度修養。

諡法傳統:單字取古意,多字取合意。合意者,組合之意也,現世之意也。依照諡法講究,嬴柱這般國君無論單用「文」字或單用「孝」字,都是不堪其名的。然若兩字組合,內涵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變化之要,便是單字之意向春秋戰國以來的世俗化具體化靠近!一個「孝」,更多的指向孝子的孝行之德,至高大德的含義淡化了;一個「文」,更多的指向個人修養氣度,文明開創與功業之意淡化了。如此一來,「孝文」兩字盡落實處,便與嬴柱對秦昭襄王的忠順孝行及溫文而不失睿智的稟性很是切合。沒有這個「孝」字,或者換做其他任何一個字來配,都有顯然失當處,自然會召來朝議論爭。作為主持國葬首席大臣的蔡澤,必然便是第一個難堪!但是,蔡澤卻毫無慶幸之意。他心下難解的疙瘩是,自己身為天下治學名家,如何竟沒揣摩出嬴柱諡號的微妙處?也沒琢磨出這個字來配?呂不韋一介商旅,如何便有此等見識?究竟是政道洞察力比自己強,還是學問才華在自己之上?第一次,蔡澤隱隱感到了呂不韋的威脅,心下不禁猛然一沉!新君即位,第一次朝會的首要大事便是拜相。新君嬴異人不是雄主氣象,太后華陽也不是宣太后那種既明於政事又熱衷權力的女主。當此之時,領政丞相便異乎尋常地重要,幾乎必然的是開府丞相。蔡澤入秦,夢寐以求者便是這種開府丞相。惟有成為開府丞相,才能施展計然派的治國主張,也才能建立商鞅那般千古功業。然事有乖戾命有蹉跎,蔡澤入秦近二十年,卻只做了一年開府丞相,從此便虛之高閣,戴著一頂封君高冠開始了有爵無職或有爵游職的權力漂泊。游職者,一事一任也,無確定權力職守也。在秦國,只有聲望甚大然未獲信任從而被拜為上卿的入秦名士,才會落到這般有名無實的地步,秦惠王時的那個犀首便是如此。蔡澤其所以沒有像犀首那般揚長而去,說到底,心中存了一個不可動搖的想頭——秦昭王之後秦國必然恢復開府丞相,而開府丞相非蔡澤莫屬!事實也在一步步證實著蔡澤的想法:秦昭王的最後幾年,以他與老太子嬴柱共領相職;孝文王即位,他又與新太子嬴異人共領相職,除了開府,已經成為事實上的丞相;歷數秦國大臣,論資望論才幹論學問,無一人堪與蔡澤一爭相位;便是放眼天下,山東六國也從來沒有聽說有大家名士希圖入秦。如此看去,蔡澤顯然便是秦國開府丞相的唯一人選,自然也是最佳人選。除了天塌地陷秦國崩潰,便沒有任何意外。

然則不可思議的是,商人呂不韋偏偏在此時悄悄進入了秦國。

自與呂不韋相識,蔡澤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商人。毋寧說,蔡澤從來都沒將此人看在眼裡放在心上。作為酒友棋友,蔡澤喜歡呂不韋。對呂不韋不時顯露的曾經有利於自己的那些謀劃才情,蔡澤則認定只是「閱世明智」而已,與政道大謀豈能同日而語?至於學問,呂不韋在他面前從來都是虛心求教之態,蔡澤更不會去想了。十餘年來,呂不韋惟有一長獲得了蔡澤的認可,這便是重義結人!且不說那教人驚心動魄的百人馬隊死士,便是田單、魯仲連、范雎、平原君、信陵君,包括他蔡澤在內的一班名動天下的英傑,或是毛公薛公等風塵奇才,只要與呂不韋相交,便能神奇地迅速成為至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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