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雨如晦 第五節 箭方離弦 橫摧長弓

春日踏青之時,藍田大營驟然沸騰起來!

雖然在朝會遇到意料不到的反對,蒙驁卻始終沒有放棄來春起兵的謀劃。武安君白起時的秦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他們一班老將自然也成了六國聞之變色的赫赫名將。然則白起死後,秦軍卻是連續三次大敗,不得不縮回函谷關採取守勢。此等奇恥大辱,非但一班老將怒火中燒,蒙驁更是耿耿與懷。畢竟蒙驁是上將軍,無論按照秦國傳統,還是按照秦國法度,連續三次大敗的將軍都是不赦之罪。雖說那三次大戰都是王命強令出兵,兵敗後沒有問罪於任何一員大將,而是秦昭王向朝野頒行罪己書承擔了全部戰敗之責,然敗仗終究是將軍們自己打的,心下卻是何安?蒙驁記得很清楚,在武安君與秦昭王發生歧見之時,他們一班大將都是站在武安君一邊的。但就心底裡說,當時一班久經戰陣的盛年老將都以為武安君是過分謹慎了。為此,他與王齕還私回咸陽專門勸了武安君一次,主張不要與王命對抗,只奉命出兵便是,以當時六國的渙散驚慌,獲勝當毫無疑義。武安君卻冷冰冰回道:「戰機在時不在勢。戰機一過,縱有強勢亦無勝機。趙國已成哀兵,舉國同心惟求玉石俱焚,為將者豈能不察!」兩人當時都沒有說話。出得咸陽,王齕嘟噥了幾句:「甚說法?論兵還是論道?疏離戰陣太久了。」蒙驁素以穩健縝密著稱,與這位秦軍頭號猛將卻是至交,當時雖沒有呼應王齕,心下卻並不以為王齕有錯。蒙驁尚且如此,況乎一班馳騁征殺所向無敵的悍將?至於真正疏離戰陣的秦昭王,更是以為秦軍任何時候都可以對山東六國予取予奪!

正是因了廟堂君王與陣前大將的這種揮之不去的驕兵躁心,在武安君拒絕統兵出戰時,秦昭王竟聽從范雎舉薦,派出了誇誇大言的鄭安平將兵攻趙,結果是秦軍三萬銳士戰死,鄭安平率餘部兩萬降趙。消息傳來,舉國嘩然!秦軍將士怒斥鄭安平狗賊窩了秦軍,發誓報仇雪恥。由是,王陵慨然「被迫」出戰再攻趙國,結果又是兵亡五校,幾乎無法回師。第二次大敗,將軍們依然沒有清醒,反倒是求戰復仇之心更烈。王齕當即「被迫」代王陵為將,率大軍二十萬第三次攻趙,結果遭遇信陵君統領的五國救趙聯軍,導致秦軍前所未有的慘重敗績。至此,一班老將羞憤難當,竟嗷嗷吼叫著要做最後血戰!還得說秦昭王有過人處,三戰敗北頓時清醒,嚴令秦軍只取守勢再不許出戰。漸漸平靜下來的一班大將們痛定思痛,這才對武安君把握戰機的洞察力與冷靜明徹的秉性佩服得五體投地,再沒有了輕躁之心。

雖則如此,秦軍將士的復仇之心卻是刻刻縈懷。

蒙驁與一班大將們對山東兵勢開始了認真揣摩,默默地厲兵秣馬,等待著復仇大戰的時機。三年後,也就是秦昭王風癱的前一年,蒙驁秘密上書請求對山東做試探性攻伐。旬日之後秦昭王秘密召見的蒙驁,一言不發地聽蒙驁將用兵方略陳述了整整一個時辰。秦昭王最後只說了三句話:「久不用兵,滅國人將士志氣也。然目下不宜大戰,只輕兵奔襲周與三晉可也。若擅動大軍,休說老夫再度殺將。」蒙驁慨然應諾,秦昭王才頒發了出戰詔書。

連續五年之中,試探性攻伐大獲成功。為了防止大將們輕躁冒進,蒙驁一律採取了奔襲戰法:每戰最多出兵五萬,隨軍攜帶半月糧草,不配置輜重大營,一戰即回函谷關。第一戰,大將嬴摎統五萬鐵騎奔襲韓國,攻取陽城、負黍兩座城池,全殲韓軍步騎四萬。第二戰蒙驁親自將兵,以王齕王陵兩部精銳鐵騎為主力長途奔襲趙國,旬日攻下二十三座縣城,擊殺趙軍九萬後迅速回師。恰在此時,周王室分封的西周公不自量力,竟秘密聯絡殘存的二十多個小諸侯國,要會兵伊闕,切斷函谷關與新得陽城之間的通道。蒙驁得報搶先出動,派嬴摎再次統兵五萬突然進攻西周!兵臨城下萬弩齊發,這個西周公大為驚慌,立即出城頓首投降,獻出三十六座小城堡與三萬周人。這是第三戰,異乎尋常地順利。唯一的憾事,是散漫成性的三萬老周人入秦後不堪耕戰勞苦,竟於第二年大批東逃回東周,若非秦昭王嚴令不得阻攔追趕,這個東周焉能存到今日?第四戰,老將桓齕奔襲魏國,一舉攻佔吳城,旋即回兵。

如此四戰雖戰戰皆勝,大大震懾了三晉,韓魏兩國向秦國稱臣納貢,天下第一次出現了罕見的「戰國臣服」。可是蒙驁與一班老將心中都非常清楚,此等小戰縱是再勝一百次,也抵不得武安君白起平生任何一戰!若不大舉東出,這一代老將就將永遠沒有了大報仇的機會。如今秦昭襄王方死,新君剛剛即位,秦國正需要一場大戰重新立威。從實力說,秦軍主力也已經再度飽滿為六十萬,此時不出,更待何時!

然則,以綱成君蔡澤為首的一班主政大臣卻是反對的。

蒙驁素來關注朝局,深知主政大臣們的反對有著紛繁複雜的原因。首要之點,便在新君無雄才,大臣們深恐大戰一開新君不能激發舉國之力,反而會生出無法預料的變局。其次,便是大臣們對包括蒙驁在內的一班老將的用兵才能的疑慮,雖則誰也不會公然說開,但這種疑慮卻是人人心知肚明的。惟其如此,大臣們彰明的理由便是秦國需要充實國力,目下大軍不宜輕動。就實說,秦川一場老霖雨,再加上隴西地震、秦王薨去,弄得秦國也確實有些狼狽。然則在蒙驁看來,這根本無損秦國元氣,所謂亂象完全是主政大臣們應變無方造成的!設若商君、張儀、樗里疾、魏冉、范雎等任何一人主政,焉得在老秦王垂危之際措手不及?你蔡澤雖然沒有實際攝相,但終歸還是最高爵位的名義領政大臣,分明是計較自己丟失相權耿耿於懷而不做國事預謀,到頭來卻要以「大災未過,國葬未行」為理由反對出兵,當真豈有此理!老夫明明說得是來春出兵,與大災與國葬卻有何涉?難道老秦王要擱置一年不下葬麼?難道一年之中你等一班主政大臣連一場老霖雨災害都理不順麼?咄咄怪事!正因了如此等等想法,老懞驁才在新君朝會上憤然指斥蔡澤。若不是新君突然發病,老懞驁定然要與蔡澤將相失和了。

事情的轉機,是在呂不韋奉詔查勘府庫軍輜之後。

呂不韋沒有參與操持顯赫的國葬大禮,朝會次日便專程來拜會上將軍府。蒙驁正要前往藍田大營向諸將通報朝會情形,連說不見不見。正在此時蒙武回府,攔住了父親低聲道:「這位新太子傅不俗,父親不該冷落。」蒙驁冷冷道:「俗不俗與我何干?老夫不耐這班文臣!」蒙武連忙將父親拉到一邊急迫道:「查勘府庫勢在必行,大臣們沒一個敢來好麼?呂不韋不去湊國葬風光,專來做這棘手差使,父親若率性而去,豈非又添出兵阻力?」蒙驁恍然點頭,立即吩咐長史推遲藍田之行,轉身便到府門將呂不韋迎進了正廳。

「例行公事也,不會耽擱上將軍行程。」呂不韋沒有入座,顯然是準備說了事便走。

「哪裡話來?太子傅請入坐。上茶!」蒙驁一旦通達,便是分外豪爽。

「呂不韋奉詔查勘府庫軍輜,一則知會,二則特來向上將軍討一支令箭。」

「公務好說!來,先飲了老夫這盅蜀茶!」

「好茶!」呂不韋捧起粗大的茶盅輕啜一口,不禁驚訝讚歎,「釅汁不失清醇,色香直追吳茶。蜀地有如此佳品,呂不韋未嘗聞也!」

「吳茶算甚來!」素來鄙視楚物的蒙驁當地一敲大案,「輕得一陣風,上爐煮一遭便沒了味道。蜀茶入爐,三五遍力道照舊!」

「噢?卻是何故?」

「山水不同也,豈有他哉!」蒙驁慨然拍案,「蜀山雄秀,雲霧鬱結,蜀水洶湧,激盪地氣!更根本者,蜀地歸秦,李冰治水,茶樹焉得不堅!」

呂不韋不禁莞爾:「茶樹因歸秦而堅,上將軍妙論也!」

「你竟不覺得?」蒙驁大是驚訝,「吳國未滅時,震澤茶力道多猛?吳國一滅震澤歸楚,哼哼,震澤茶那個綿軟輕,塞滿茶爐煮也不克食!」

「原來如此!」呂不韋哈哈大笑,「上將軍說得震澤猛茶,是粗老茶梗,自然經煮也!綿軟輕,那才是震澤春茶上品,須得開爐、文火、輕煮,其神韻在清在香,如何能克得猛士一肚子牛羊肉也!」

「著!有克食之力才是好茶,要那勞什子神韻做甚?」

「上將軍喜歡經煮猛茶,不韋每年供你一車如何?」

「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

兩人一陣大笑,蒙驁一揮手,大屏旁肅立的長史便捧過了一支青銅令箭。蒙驁笑道:「秦國十六座軍營輜重庫,任太子傅查勘便是。」呂不韋接過沉甸甸的令箭便是肅然一拱:「國庫軍庫共計三十三處,查勘非一日之功,上將軍以為先查何方為好?」蒙驁笑道:「這是太子傅與國尉公務,老夫只保軍庫不作梗便是。」「如此在下告辭。」呂不韋正要離案起身,蒙驁卻是一擺手道:「先生且慢。」見呂不韋愣怔困惑,蒙驁低聲道,「秦軍東出與否,綱成君一班政臣之因由果真在老霖災害,在財貨實力?」呂不韋釋然點頭:「上將軍以為不在災害與實力?」蒙驁喟然一嘆:「為將不能取信於大臣,慚愧也!」呂不韋默然片刻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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