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雨如晦 第四節 繁難國葬 學問騰挪

冬至這日,秦昭王的葬禮在寒冷的晚霞中收號了。

朝會次日,綱成君蔡澤奉特詔總領國葬事務,兼署太史令、太廟令、駟車庶長、內史、太祝、行人等相關六府。詔書隻字未提舉兵東出事,只說「妥行國葬,以安朝野,為目下國政之要」。依次推去,舉兵東出自然不是要務了!自己的主張能取代朝野洶洶擁戴的上將軍蒙驁的動議,這使蔡澤大為振奮,立即下令六府合署專司葬禮事務,當下大忙起來。

秦昭王薨去前後天崩地裂災異不息,靈柩在太廟停了整整三個月有餘。依著古老的風習,這便是「異葬」。異葬者,非常之葬也,不吉之兆也。秦昭王死於六月炎夏,正應了一句古老的咒語:「惡死六月無可葬。」尋常人等若死六月,即或殷實之家富貴大族,連屍體至少停放三日的老禮都無從講究便得匆忙下葬。其間因由,便在於炎夏酷熱而民無冰室,屍體若居家過得三日三夜便會腐臭潰爛,死者難以全屍入殮;死不得全屍,是古人的最大忌諱,即或戰場殞命的烈士遺體運回故鄉安葬,族人家人也會千方百計地將殘缺屍體續得渾全方才下葬;惟其如此,為顧全屍,酷暑之死便無法講究禮儀了。然則這是赫赫一代雄主的秦昭王,靈柩深藏冰窖,又恰逢連月老霖酷暑變做悲秋,屍身自然無事。然異葬終成事實,葬禮便得處處得上應天數下合物議,方能破解不吉之兆,否則便會引來列國嘲笑且對朝野公議無法交代。如此異葬,便大大有了講究。

這第一件大事,便是議定老秦王之號。

號者,名稱也。常人之號,便是姓名外加表字。對於國君,這個「號」卻不是姓名,而是謚號與廟號。謚號,是在國君死後依其生前行跡評定的稱號,或褒或貶,以示蓋棺論定。謚號制行於整個貴族層,國君謚號由朝會議定,大臣謚號由國君賜下。「謚者,行之跡也。號者,功之表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行出於己,名生於人。」這是周禮大系中謚法的原本規矩。廟號,則是國君死後其靈位專室在太廟的序列稱號,與行跡功業關涉不大,所依據者主要是輩分與靈位專室的位置。廟號制始於殷商,太甲廟號為太宗,太戊廟號為中宗,武丁廟號為高宗。無論是謚號還是廟號,都是國君死後的定位名稱,人但呼其號,便是已逝國君。歷經春秋數百年的禮崩樂壞,戰國之世的禮法已經大大簡化,對國君之號的確定,看重朝野公議對國君業績的褒貶,而輕忽國君在廟堂的輩次排列;風習之下,王號便大多只有一個且很少拘泥形式,實際而論,大多是只有謚號而無廟號,如秦孝公齊威王魏惠王趙武靈王等等。到了秦國統一天下,秦始皇索性連謚號廟號一齊廢止,只按國君代次從始皇帝而二世三世的排列下去。西漢立朝,重新恢復了謚號廟號制。流傳到後來,謚號制愈來愈變形,以二三十字為「長謚」而專一頌揚帝王的醜劇疊出不窮,竟使原本體現天下公心而由公議褒貶國君的謚法不期然變成了匪夷所思的惡制!這是後話。

謚號對於葬禮之重要,便在於時時處處須得提及,否則便成無名之葬。

蔡澤知道,停喪治災期間,老秦王的謚號已經由太史令會同六府提出,擬定一個「襄」字。襄者,高也,成也,輔助也;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字意,便是駕車的上等轅馬。「襄」與「驤」通,襄者驤也。《詩.鄭風.大叔於田》云:「兩服上襄,兩驂雁行。」兩服,中央駕轅兩馬。兩驂,兩邊拉套馬。上襄,則是上等好馬。也就是說,襄為駕轅之良馬。應該說,這個襄字與老秦王一生行跡尚算切合。老秦王前半生事實是與宣太后共同主政,雖處輔助之位,亦算得兩馬共轅;後半生親政大戰六國摧枯拉朽功業大成,駕轅之良馬當之無愧!然細加揣摩,蔡澤總覺得這個「襄」字有缺。缺之一,無得彰顯老秦王秉性功業之威烈;缺之二,無以破解「惡死」之凶兆,無以順應異葬之異數。後一點最是要緊!

在書房將自己關了一夜,次日清晨蔡澤匆匆進宮。

「老臣之意,先王謚號可加一字。」蔡澤開門見山。

「綱成君欲加何字?」

「昭!一個『昭』字!」

「昭?昭?」嬴柱一時有些困惑,「其意何在?」

「昭字四意!」蔡澤精神大作一口氣說了下去,「其一,昭從日,大明之光威烈赫赫!其二,昭為彰明顯揚,昭著天下!其三,昭為明辯事理,孟子云『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此之謂也!最後一處猶為切合,先王宗廟之室排序在左,正是『昭』位!」

「噫——!」嬴柱驚歎一聲恍然拍案,「好!昭襄王!一個昭字大出神韻也!」

「老臣還擬了八字號辭,以合異葬之數。」

「說!」

「威烈昭彰!天下為襄!」

嬴柱雙目大明慨然一躬到底:「綱成君奇才也!異葬鬱結,自此解矣!」

謚號交付公議,朝臣們異口同聲地拍案讚歎不絕,竟是了無異議,蔡澤才名一朝鵲起。太廟令太史令兩位老臣直是跌腳嗟嘆:「宗廟之說竟出雜學之士,未嘗聞也!我等荒謬顢頇,愧執學問公器矣!」原來,以太廟靈室排序,始祖居中,其後分「昭穆」之位兩列:二四六諸代父室在左(東),曰「昭」;三五七諸代子室在右(西),曰「穆」;秦王嬴稷為嬴氏嫡系傳承第二十八代,其宗廟奉祀之靈室正居左昭位,自然切合一個昭字。此等講究若由太廟令太史令等一班算國之臣提出,便是題中應有之義,任誰不會意外驚歎。然則由蔡澤這等經濟雜學之臣提出,便大大出乎朝野意料,誰卻能不讚歎?

謚號詔書頒行朝野,昭襄王名號立即響徹秦國朝野,「威烈昭彰天下為襄」的巨幅白幛便在一夜之間掛上了各郡縣城池與咸陽城頭,喚起了國人對這位威烈之王的種種思念。

第二件大事,是要在國葬詔書中對秦昭襄王異葬有個圓滿解說。

秦昭王惡死六月,在山東六國早已經是流言洶洶,哄哄然佔據主流的是趙國說法:老嬴稷殺戮山東庶民兩百餘萬,血腥太重,天罰惡死,秦國大衰!大梁人則咬著牙根幸災樂禍地嘲諷:當年我魏惠王死逢亙古大雪,秦人罵老魏王異葬天罰!哼哼,今日如何?老秦王才是真正地異葬天罰!僅僅是六國笑罵還則罷了,偏偏關中老秦人也暗地裡流傳一說:老秦王冤殺武安君白起,兩戰大敗於六國合縱,秦軍慘死三十餘萬,六月之死豈非報應?曾有駟車庶長憤然上書,請治關中流言者死罪!嬴柱卻是苦笑連連:「老王叔也!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此時治流言,秦國要不要了?」說罷看也不看便將一卷竹簡燒了。這次特詔蔡澤,新秦王專一叮囑了一句:「綱成君,此次本王詔書特意申明你兼署六府,非為蛇足,君自細加斟酌。」蔡澤當時便明白回覆:「老臣受命坐掌丞相府總攝百官,原不須申明兼署。我王之意,無非恐葬禮錯失而已,是故令臣兼署六府一統葬禮。老臣無他,惟能調得天下眾口也!」

謚號一定,蔡澤立即連夜召見六位大員,商討國葬詔書如何措辭?不想六人入座卻只異口同聲一句話:「素聞綱成君學兼百家,我等但憑吩咐!」蔡澤便是淡淡一笑:「諸位要掂量老夫學問,也好,尚書筆錄!」待尚書備好筆墨肅然就座,蔡澤已經晃著鴨步呷呷唸誦了起來:

秦王嬴柱詔告朝野:嗚呼哀哉!先王故去,山河失色!號為昭襄,功業蕩蕩。薨於炎夏,威布陰陽!大秦居雍,上應太白,下為水德,太白主戰,水德肅殺。王主秦政,威烈煌煌,大摧強趙,屢敗六國,攻城掠地,震懾四方,執法如山,水德泱泱!炎夏風雷,王之天車,魂住三月,譬若文王,念我國人,魂縈故邦。生而伏暑,薨而大陽,昭襄天命,惟秦永昌!嗚呼哀哉!恆念昭襄!

「好!」呷呷之聲剛一收剎,六位大員便不約而同地一聲喊好。太史令搖著白頭大是感嘆:「天也!老夫此來原也備得一篇,聽綱成君詔文,愧殺人矣!」太廟令拍案高聲道:「此文堪為昭襄王祭文!當勒石太廟,永為傳誦!」駟車庶長當即接道:「此事好說!老夫奏請秦王便是!」蔡澤啜著茶聽幾個素稱鐵面的老臣連番讚歎,心下大是舒暢,不禁呵呵笑道:「諸位既無異議,我等便分頭行事:老庶長持此文底進宮,呈秦王斟酌;秦王得准,立即頒行郡縣,並交內史白幛謄抄,張掛咸陽四門;太祝與太史太廟,我等立即勘定陵墓並國葬之期;行人署將一應文告盡發六國,預聞葬禮!」

六位大臣一聲應命,立即分頭匆匆去了。次日清晨,特急詔書飛騎頒行秦國郡縣並張掛咸陽四門,國人爭相圍觀誦讀,學問士子紛紛慷慨解說,老秦人頓時恍然,心中疑雲陰影煙消雲散,不禁感慨萬分!這秦昭襄王生也盛夏,死也盛夏,豈非明明白白一個大陽之王!死六月而逢老霖,天冷得要穿皮袍子,屍體竟安然無恙,這不是上天眷顧之意麼?功業行跡生死應數,這是雄主天命,也是大秦國運!甚個惡死異葬,全然便是山東六國詛咒老秦,何其可惡也!

國人心結化開,蔡澤卻皺起了眉頭,為的是最大一件難事,確定墓葬地。

秦自立為諸侯,從隴西遷入關中,歷代國君都葬在春秋老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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