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雨如晦 第三節 新王朝會波瀾迭起

這是新秦王嬴柱的第一次朝會,整肅列座的大臣們充滿了感奮與期待。

向例:新王即位當有圖新大舉,一則在賞賜朝臣中推出新一代權貴,二則提出振奮朝野的新國策。上代老國君在位期間愈長,朝野對繼任新君的期望就愈大。若秦昭王這般老國君在位五十六年,長平大戰後的幾年堅執守成,風癱後更是蟄伏深宮,對外偃旗息鼓,對內了無新政,朝野諸多事端糾葛漸漸已成積重難返之勢,竟是聽之任之。無論有識之士入秦抑或在朝能臣將士,近十年皆無功業可言,輒懷扼腕嘆息之心。若在衰頹之勢的山東六國,此等風平浪靜也許正好是朝野期盼的太平日月。然則這是秦國,朝野便容不得這種長期無所事事的蟄伏。自秦孝公商君大變法之後,老秦人的耕戰事功精神驟然勃發,百年之中已成深植朝野人心的風習。庶民惟恐無戰功,朝臣惟恐無事做,但有大戰新政,舉國生機勃發!家有戰死烈士則榮顯,村族多耕戰爵位人家則揚名,民雖多有犧牲而無怨無悔!正是因了此等風習精神,秦昭王才敢於誅殺抗命不出戰的白起,秦軍將士也才能最終體諒秦昭王而義無反顧地出關血戰。此後兩戰大敗,老秦子弟血流成河死傷三十餘萬,河東新地盡失,朝野卻了無怨聲,只咬牙將息以待再戰復仇!這便是秦國。這便是秦人。如今老秦王死了,新王即位了,朝野矚目所在與其說是賞賜臣民推出新貴,毋寧說是新政大舉。

呂不韋是第一次參與朝會,也是第一次進入冠戴濟濟一堂的咸陽正殿。

當老內侍長呼一聲「太子府丞呂不韋入殿——」時,幽深大殿中一片齊刷刷目光驟然射來,其中蘊涵的種種意味竟使尚未跨進門檻的呂不韋倏忽之間如芒刺在背!就在這片刻之間,一頂六寸玉冠一領繡金斗篷的嬴異人迎到了殿口,肅然一躬,便將呂不韋領到了東首文臣區的首座,自己則穩步登階,肅立在王案的東側下手。一路踩著厚厚的紅氈走來,呂不韋已經完全坦然了。吏身而入君臣朝會,大臣們的驚訝猜忌是可以想見的,但無論如何,自己的為政生涯便要開始了,此等枝節日後不難化解。

「新王臨朝——」當值司禮大臣的老長史桓礫一聲長宣,嬴柱從黑鷹大屏後走了出來,鬚髮灰白的頭上一頂黑錦天平冠,身著黑絲繡金大袍,腰間一條六寸寬的錦帶上挎著一口銅銹斑駁的穆公劍,遠遠看去高大壯碩巍然如一尊鐵塔,竟是比做太子時的慵懶鬆散大有氣象!

「恭賀新君!秦王萬歲——!」滿座大臣一齊在座案前拜倒。

「君臣同賀,朝野日新!諸位大臣就座。」嬴柱依著最簡禮儀答得一句,便到長九尺寬六尺的王案前就座,喘息之聲竟是清晰可聞。

「新王宣政——」

嬴柱輕輕一叩王案道:「諸位大臣,綱成君動議朝會,慮及朝野國人思變之心,本王從之。然則大災方平,國葬未行,內政頭緒尚多。本王欲先立定朝班諸事,而後再言經外可也。」喘息片刻一擺手,「長史宣詔。」

老桓礫從王案右後前出兩步嘩啦展開一卷竹簡高聲唸誦:「秦王嬴柱元年詔:先王遺命,華陽夫人羋氏賢能明慧,堪為王后。本王即位,秉承先王遺命,立羋氏為王后,賜號華陽後,統攝後宮,母儀秦國朝野——」

「恭賀華陽後新立!萬歲!」殿中大臣依禮齊誦了一聲,渾然沒將此等題中應有之義放在心上。華陽夫人原本便是秦王做太子時的正妻,不立王后倒是不可思議了。然則如此一件順理成章的冊封,新秦王還要抬出老秦王遺命,實在有蛇足之嫌,反倒使不少朝臣大覺蹊蹺。

「秦王嬴柱元年詔:」老桓礫又打開了一卷竹簡,「王子嬴異人才德兼備心志堅韌,曾得先王迭次首肯,親定為本王嫡子,又詔命為嬴異人補加冠大禮。今本王已過天命之年,立嬴異人為太子,詔告朝野——」

又是題中應有之義。大臣們又是同聲齊賀,只是對新王詔書言必提先王遺命更感不適,許多人便皺起了眉頭。自來新王即位便是事實上的改朝換代,若事事照搬先王遺命,秦國豈不還要沉悶下去?新銳之士豈非沒了功業之路?

眼見老桓礫又打開了一卷竹簡,大臣們不禁便將目光一齊瞄準了綱成君蔡澤。依著新王朝會常例,冊封王后太子之後便是立定丞相;蔡澤入秦做了一年丞相便成了君爵清要,丞相府一直由老太子嬴柱署理,而今老太子成了新秦王,且素來是多病之身,丞相確實是要當即拜定的,否則國事便無法大舉;而丞相人選,自然是非計然派名家蔡澤莫屬!拜相之後便是議政,議政首在丞相舉綱,才思敏捷者已經在思謀蔡澤將抬出何等新政舉措了。

老桓礫的聲音迴盪了起來:「秦王嬴柱元年詔:數年以來,義商名士呂不韋對秦國屢有大功:先拔太子於險難困境,再救太子於趙軍追擊之下,結交義士犧牲淨盡,累積巨財悉數謀國!方入秦國,堅辭先王高官賜封,執意以吏起步,以功業立身,志節風骨大得先王激賞!災異國亂之時,先生妥謀應對三策,臨危受命與六國商戰,建治災大功,朝野感念矣!惟念先生德才堪為人師,今拜呂不韋為太子左傅,賜爵左庶長——」

隨著鏗鏘激昂的宣誦,呂不韋實在大出意料!他對今日被召入朝的因由只有一想,便是嬴異人要他列席朝會熟悉秦國政務,請准父王召他入宮;進殿被嬴異人親自導引到首座,他料定這是要他對朝會稟報商戰經過,之後再參與朝會議政,首座僅僅表示對他以吏身入朝的特殊禮遇而已。惟其如此想,呂不韋心下便一直在斟酌自己的對策說辭,及至老桓礫唸出「呂不韋」三字才恍然醒悟!心念連番閃爍,呂不韋終於靜下了心神——秦王父子不與自己商議而在隆重朝會突兀封官,又在詔書中大肆彰顯自己功勞,顯然便是非要自己拜領官爵不可,若再推辭,便是不合論功行商的法度了。看著王階上嬴異人熱切的眼神,呂不韋終於站起身來肅然拜倒,行了稱臣謝王的大禮。

「恭賀太子傅!萬歲!」一聲例賀整齊響亮,反倒比立王后太子大有勁道。朝臣們對於呂不韋的功勞才具早已經多有耳聞,尤其對國人交口傳揚的咸陽商戰更是感慨良多;經濟臣子們更是實在,竟直言不諱地說秦國有了這場商戰大勝,才算真正比六國強大了!今日又經詔書實匝匝宣示一番,縱是些許大臣對商賈入政不以為然,對呂不韋入秦傳聞多有疑惑,也是無話可說。

「臣請朝議大政!」例賀聲猶在繞樑,便有一人從前座霍然起身,極為特異的嗓音嘎嘎迴盪在殿堂,「新王朝會,首在議政。朝會向例,不行丞相以下之官爵封賞。我王即位初始,當以國政為先,官爵封賞但以常例可也,毋得破例榮顯某官某爵,開朝會之惡例!」

綱成君蔡澤?舉殿大臣不禁愕然失色!

三道詔書一下,蔡澤便如坐針氈。無論如何,這第三道詔書該當是確定相權的,而目下相權又無論如何該當是他蔡澤的!沒有相權,計然派治國術豈非又要流於空談?今日朝會若在立王后立太子之後不封任何官爵,蔡澤尚可些許心安,畢竟相權依然未定。然第三道詔書卻是封呂不韋為太子左傅,他便立時覺察到了一種隱隱逼近的威脅!實在說,蔡澤對呂不韋是讚賞的,也是樂於交往的,事實上呂不韋第一次進入太子府也是他舉薦的,呂不韋建功立業而得高官他也以為是遲早之事;若是他自己業已實實在在做了十年丞相而呂不韋出現在面前,他倒是真想舉薦呂不韋做丞相,如同范雎當年毅然辭官而舉薦他做丞相一般。然則此時呂不韋突兀跳出,且一舉便是朝會封定的太子傅,他便無法坦然了。歷來朝會只封丞相上將軍,其餘官爵都是詔書封賞,而今丞相未定卻先封太子傅,豈不是意味著他重掌相權渺茫之極?心緒煩亂之下蔡澤便忍不住當殿憤然發作,竟直然指斥秦王開了惡例!

蔡澤卻全然沒有想到,自己這種發作本身更是匪夷所思的惡例。無論朝會有幾多成例,畢竟都是傳統與規矩的程式而已,既非法令又不牽涉實際的貶黜陞遷,新秦王縱然作為特例抬高了呂不韋的賞封禮遇,也不是全然不能為之,賞罰畢竟出於君王,何能如此聲色俱厲的指斥新君?一時間莫說大臣們驚愕,新太子嬴異人猶感難堪,頓時紅了臉便要說話。

「諸位少安毋躁。」嬴柱似乎不經意地叩了叩王案,平靜如常地笑了,「憂國謀政,坦陳己見,綱成君誠可嘉也!」又對身後一招手淡淡道,「長史宣詔。」

一聽還有詔書,舉殿大出意外。尋常傳聞都說這老太子孱弱少斷,如何一朝做了秦王便判若兩人?看今日朝會各方無不出乎意料之情勢,分明是有備而來,又分明是沒有與任何一位大臣事前商討,卻能連出四道詔書,豈非大有成算?尤其難能可貴者,面對蔡澤聲色俱厲的指斥,新王竟能一笑一讚了之,如此君王能是孱弱平庸之輩麼?如此尋思,第四道詔書必定大有文章,殿中便靜得幽谷一般。

「秦王嬴柱元年詔——」老桓礫的聲音又迴盪開來,「本王即位於多事之秋,國政繁劇,朝野思變。為錘煉儲君治國之才,丞相府由太子異人兼領統攝,綱成君蔡澤居府常署政事,太子傅呂不韋襄助——」

話音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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