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雨如晦 第二節 咸陽大市爆發了驚心動魄的商戰

三日之後,咸陽舉行了隆重的新君即位大典,太子嬴柱即位稱王,史稱秦孝文王。

特急詔書星夜頒行郡縣山鄉,曉諭國人「新王當承先王之志,力行秦法強國之道,凡我大秦臣民,皆當戮力同心勤奮治災奉法耕戰,毋得懈怠!」詔書的最後一行是「邦國災異,先王國葬延遲於秋種之後,大黼免行,民耕不服喪,國人體察之。」隨著詔書,非但郡縣官吏匆匆趕赴關中受災村社,便是咸陽國府的一班經濟大臣也在綱成君蔡澤統領下悉數趕赴郡縣官署督導治災。

詔書官吏接踵而至,關中老秦人精神頓時一振!誰都知道,天下萬事國喪為大,更不說秦昭王這般戰國在位最長的明君英主薨去,理當更為隆其葬禮了。魏國那個魏惠王在位年數比老秦王還少著幾年,喪葬大鋪排竟是驚動天下!其時魏國暴雪異災,大雪深及牛眼,大梁不少城牆也被壓跨,根本無法出葬。魏國新王(魏襄王)非但不思救災,反而徵發民眾修築棧道,要數萬精銳的「魏武卒」輪流抬惠王靈柩進山!若非惠施冒險智諫,說天降大雪是先王思念大梁魂靈盤桓不去,該當留住先王靈柩待來春安葬,魏國庶民便要大大受苦了。兩廂比較,秦國新王奮然即位行政,將國葬延遲到救田秋播之後,且將服喪官員大半差遣到山鄉村社治災,原本已經是開曠古之先例了。然更令老秦人暖心的是,民耕不服喪與大黼免行這兩條。「民耕不服喪」,是秋播耕作期間百姓不用穿戴累贅的麻衣喪服;「大黼免行」,是免去了舉國痛飲大咥以慶賀新王即位的大禮。大黼,原本是春秋之前的古禮。其時酒肉稀缺,尋常時日不得飲酒食肉,國有大喜之事,天子方才下詔賞賜朝野臣民大吃大喝一頓,是為大黼。就實說,大黼之日天子只象徵性地賞賜些許酒肉給諸侯,到得村社鄉野,那是一片肉一碗酒也不會有得了;然大黼既為國之大禮,庶民百姓又不能不行;於是,痛飲之酒與糧肉菜蔬便要村社自籌,實際是老百姓自家吃自家而已。戰國之世大黼雖不再拘泥,然在新王即位這等大事上,各國大體上還是要國人大黼慶賀的,形式也依然與古禮無異,仍然是老百姓自家吃自家。如此一來,大災之年若行大黼,百姓便是苦不堪言了。如今新王竟將這雖屬虛應故事然卻是即位大禮不可或缺的「賞賜」也給免了,分明是體恤村社災後乏糧乏貨,庶民豈能不思之念之!感奮之下,秦川庶民聞詔即動,連夜舉著火把下田開泥鬆土,次日清晨各村社的牛車隊便拉著湊集起來的各色土產湧向咸陽大市,要換回農具食鹽與最要緊的麥粟菽種子。

誰料便在這一夜之間,咸陽的尚商坊大市陡生波瀾,糧價物價一夜飛漲,種子價更是驚人!昨日還是一皮一石糧,一錢一隻鏵,依著今日行情,一村湊集的百十張熟牛皮才能換回一石種子,五十枚秦半兩錢才能買來一隻鐵鏵頭!

老秦人怒不可遏!叫罵奸商的喧囂的聲浪淹沒了整個尚商坊,不知誰個一聲喊打,憤怒的人群潮水般爆發,颶風般捲進店舖貨棚便砸了起來!六國商社的東主與大執事們卻是一個不閃面,只有小執事領著僕役們拚命關門收貨,一時十里尚商坊竟是前所未有的大亂!

正在此時,一陣低沉犀利的牛角號響徹大市,一隊護市鐵騎簇擁著一輛軺車直衝尚商坊的市令台下!立即便有人高喊起來:「官市巡市了!舉發六國奸商!」聲聲傳開,憤怒的老秦人們便轟隆隆捲了過來,高喊著「奸商抬價!以律腰斬!」,將市令台圍得水洩不通。

號角又起,一個精瘦黝黑的中年人利落登上高台,人海便是一片驚天動地的聲浪:「官市行我秦法!沒收奸商!腰斬奸商!!」接連三聲靜軍長號,人海才漸漸平息下來,精瘦黝黑的官市丞洪亮蒼勁的聲音便迴盪開來:「老秦人聽了:沒貨腰斬,是秦法對秦商。六國商賈乃客商,不能以秦法治罪!這是商君老法,行之百年,我秦人不能亂法哄搶,更不能砸店傷人,但有違犯,依法嚴懲!」人海一片死寂,顯然的憤怒化成了清晰可聞的粗重喘息,猛然便有人高喊:「奸商坑秦!天理不容!法不行理行!」立即有人接喊:「甚個官市!新王救災,容得你袒護六國奸商!」眼見人海便要騷動,精瘦官市丞連忙插斷高喊:「商事商治!本官市得報:咸陽百家秦商聯手,南市大開!種子農具六畜應有盡有,國人只到南市買貨,莫誤了搶種大事!」人群靜得片刻,驟然山呼海嘯般吶喊一聲「萬歲!」便隆隆湧出尚商坊,湧向毗鄰的咸陽南市。

這咸陽南市,實際是秦市中最大的農市。「南市」之名,卻是老都城櫟陽時便有的。秦人感念商鞅變法時在櫟陽南市徙木立信而開新法,便在遷都咸陽之後,仍將這片坐落城南的大市叫做了南市。南市與商街不同,緊鄰城牆,佔地五里,沒有店舖而只有連綿不斷的各種貨棚,雨天可拆晴天可撐,牛羊馬匹等六畜可直然哄趕到市內貨棚下交易。雖是粗放,卻最是適合農家交易,便漸漸變成了與城內長街商家不同的農市。尚商坊在東南,南市在正南,中間隔著一片兩百多畝地的樹林。這片樹林原本是南市的六畜交易地,因了六國大商們不耐其騷臭瀰漫而屢次與秦國官市交涉,張儀為相時要連橫破合縱,為了吸引六國商賈,便下令將六畜交易地內移,原地種起了一大片蒼蒼林木,將南市與尚商坊隔開。秦法雖從來沒有過不許六國商人進入南市的禁令,但六國商賈卻因鄙視南市粗俗村臭,竟是從來不入南市設棚。於是,這南市便成了秦國農事商人與南下的林胡匈奴商人的集中地,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便在這裡大行其道大得其樂,活生生一幅遠古交易圖!老霖雨以來,胡地商人南下受阻,關中秦人陷於泥濘,南市貨棚收斂,行市大為蕭條,才將老秦農人逼進了平日極少涉足的尚商坊。如今聽說南市大開,當真是大喜過望,丟下六國商賈便潮水般湧進了南市!

今日南市大非尋常。人潮一近市門,便有官市吏員沿著人群來路飛步高喊:「糧貨天天有!魚貫進市!毋得擠撞!」老秦人之奉公守法已成習俗,見官府吏員如此敬事宣法,更聽說糧貨天天有,蜂擁漫來的人海便沒了慌亂漸漸整肅起來,放慢腳步禮讓老幼,緩慢有序地魚貫進入了南市高大的石坊。石坊口又有吏員輪流高喊:「進市者依次買貨,而後由南三門徑直出城!給後來者騰地,毋得逛市逗留!」進得市內,便見各色貨棚連綿迴旋,一應農家物事如山堆積,鐵鏵頭粗海鹽竟便宜得與六國商賈大賤賣時一般價!更有兩樣令人心跳,那便是露天六畜市的胡地牛羊馱馬一眼望不到盡頭,斗大紅字標明各色種子的糧櫃滿蕩蕩金燦燦晃人眼睛。但凡農人,一搭眼便看出這等飽滿乾燥的顆粒絕然是上好的種子。

市內每座貨棚外都站著兩個官市吏,一個吏員向不斷進棚者每人發放一隻蓋著火漆印記的白色竹牌,一個吏員反覆高聲叮囑:「官市有令:以白竹牌烙印為憑據,每人可進市三日!糧貨足量,無須驚慌!」貨棚內更是不同尋常,種子與粗鹽兩種人人必買者都是打好的粗麻包,種子百斤一包,粗鹽五斤一包;犁鏵耒鍬掀等農具,則一律拴著一根便於攜帶的粗麻繩;進市者自己帶來貨換貨的物事,則商家一律不還價,只按老秦人一口開價為準;以錢交易者,則無論錢之國別種類一律照收,若有家藏祖傳之古錢,則以主人一口價以秦半兩折算。如此等等,道道關口有疏導有法程,買賣便是流水般快捷順當。暮色降臨之時,南市人海已經消散,空蕩蕩的貨棚只剩下了癱軟在地大喘氣的官市吏員與商家執事。

「嗚——」的一聲牛角號,南市中央的市令台傳來精瘦官市丞熟悉的洪亮號令:「白日當值者撤出!夜來當值者進市,清棚上貨——!」隨著號令,白日吏員執事們拖著疲憊的雙腿蹣跚挪出了各個貨棚,聚集到南城牆根下幾座冒著炊煙的帳篷去了。另有一隊隊精神抖擻的吏員執事便從帳篷中湧出,提著風燈大步匆匆地散進各個貨棚,清理白日狼籍,收拾修葺破損,叮叮噹噹一片忙碌。一彎新月剛剛掛上北阪林梢,便有隊隊牛車連綿不斷地川流進市,火把風燈伴著隆隆車聲,直是大戰前的軍營一般。

朦朧月色下,一輛垂簾緇車輕盈地飛進了南城牆下的帳篷區。

緇車在一座燈火通明的大帳前光當剎住,車簾剛剛掀開,精瘦的官市丞便匆匆大步到了車前一拱手道:「呂公來得及時,在下正欲就教。」一身本色麻布長袍的呂不韋推開了官市丞要扶他下車的手,搭著車廂一步跳下笑道:「足下倒是精明,我想暗自踏勘一番也不行了。」官市丞嘿嘿笑道:「在下軍輜營出身,車馬聲瞞不過我。呂公請!」

進得大帳,呂不韋見中間一張大案上兩名吏員正在埋頭撥著算柱清賬,便笑問一句:「今日進賬如何?虧了盈了?」官市丞頓時沒了笑意,挺身拱手道:「稟報呂公:今日虧十萬錢上下!在下以為,當調出官市庫金支撐,否則進貨難以支付!」呂不韋從容坐進另案悠然一笑:「開市首日虧十萬,足下便不能承受麼?」官市丞連忙道:「進貨付錢是硬理,與在下能否承受無干。」呂不韋道:「官市庫金是國財,非山窮水盡不能動用。自今夜起,大宗進貨暫不付錢;小宗進貨,皆由西門老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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