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流火迷離 第四節 執一不二 正心跬步

蔡澤很是鬱悶,入伏便是深居簡出,終日在燕園輕衣散髮臥石獨飲。

入秦十年一事無成,身居高位無處著力,蔡澤不明白如何便一步步滑落到了如此境地?當年初入秦國,一席說辭逼范雎去國,就任秦相天下矚目,卻是何等風采!然蔡澤終究是計然派名士,做大官是為了做大事,絕不會空落落吊隻金印晃蕩作罷。可在老秦王暮政之期為相,蔡澤卻總是在雲霧裡飄蕩一般身不著地心不探底。老秦王巡視關中,自己提出了「明法、整田、重河渠」的富秦策,老秦王是欣然允准了的,可在清查府庫賦稅稍增之後,最大的關中河渠工程卻被擱置了。老秦王只有淡淡一句話:「李冰入蜀治水需舉國支撐,秦中稍緩可也。」然李冰治蜀大見功效之後,老秦王卻將蔡澤相職交安國君嬴柱代署,封給蔡澤一個綱成君高爵專一處置太子立嫡事,關中河渠竟是石沉大海了。蔡澤雖則大惑不解,卻也無可奈何。立嫡完了又是北上河西,呂不韋沒接得成功,回到咸陽又成了待事散官。雖說還是可以過問相府政事,終是自覺無聊不願介入。蔡澤百思不得其解,以老秦王之明銳,如何連丞相府事權都弄得如此模糊不清?如何將自己這樣的相才重臣變成了一事一辦的特使有一搭沒一搭地用著?屢次想向秦王上書請事,好教老秦王清醒,可仔細一想,十幾年來秦國還確實沒有什麼越過他的軍國大事,主動請事豈非自討無趣?也屢次想辭秦而去到他國施展,可一想到山東六國更是死氣沉沉,連信陵君那般大才都被逼得久居他國而不能任事,況且他這等無根士子?如此下去,不說與商鞅相比,便是與張儀魏冉范雎相比也是不能了,只怕最終只能與甘茂這般無功弱相比肩了。仔細一想,竟是連甘茂也比不得。甘茂無大才卻有大運,一身兼將相大權位極人臣,風雲戰場縱橫宮闈何事沒有經過?自己這般不死不活平庸無奇的閒人生涯能比得甘茂了?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蔡澤不禁便是一聲長嘆。

「駕言出遊,以寫我憂。」林中傳來諧謔的吟誦。

「唐舉麼?出來!」蔡澤搖搖晃晃站起一陣大笑,「你再相我,是否閒死命也!」

林木大石後轉出一人,懷抱一個小圓木桶悠然笑了:「嘗聞勞死,今卻有人閒死,命數之奇,唐舉焉能盡知也。」

「呂不韋?嗚呼哀哉!想死老夫也!」

「何如醉死好?」呂不韋拍打著紅木桶,「綱成君好口福,百年蘭陵!」

蔡澤煞有介事地接過木桶拍拍嗅嗅:「嘖嘖嘖!楚人有百年佳釀?」

「計然名家不知楚地物產,綱成君也算一奇。」呂不韋坐到樹下光可鑒人的大青石板上悠然一笑,「楚人立國八百餘年,生計風華向來自成一體而與中原爭高下,只怕楚熊部族以山果釀酒時,殷商西周還只有粟米酒也。諺云:楚人好飲,寧為酒戰。楚宣王為天下盟主,號令列國以美酒為貢,趙國主酒吏以次充好,楚國便大舉起兵討伐趙國,竟明說只要五百桶趙國老酒。你說,天下為酒大戰者,捨楚其誰?楚人能沒有好酒?」

「說得好沒用,老夫先嘗了再說。」蔡澤半醉半醒地嘟噥著扒拉酒桶銅箍,卻是無處下手,更是一連串嘟噥,「甚鳥桶?沒有泥封沒有木蓋,混沌物事如何裝得進酒了?沒準是個嶺南光葫蘆老椰子!」

「老椰子光葫蘆一個樣麼?」呂不韋笑著接過精緻的紅木桶,一邊開啟一邊指點,「中原酒罈用泥封,楚人酒桶用木封。綱成君且看:最外面一層木蓋,旋轉即開;封閉桶口者是軟木塞,頭小尾大,長途運送顛簸激盪則更見密實;用這把銅旋錐旋轉嵌入軟木,趁力拔起,開,開,開!」一語落點,只聽「彭嗡!」一聲大軟木塞離桶,一陣酒香頓時瀰漫林下。

「噫——好香也!」蔡澤聳著鼻頭大是驚歎連忙捧過一隻大碗,「快來快來!」

呂不韋屏住氣息懸空高斟,但見殷紅一線粘滑似油,入得白陶碗卻是一汪澄澈嫣紅清亮無比!「琥珀珠玉,何忍飲也!」蔡澤驚歎端詳如鑒賞珍寶,不期舌尖小啜,猛然一個激靈便咕咚咕咚兩大口飲乾,咂摸回味良久驀然長吁一聲,「有得此物,天下焉得一個酒字!」

「人各所好,此酒合綱成君脾胃也!」呂不韋笑道,「就實說,各擅勝場而已。趙酒雄強,秦酒清冽,燕酒厚熱,齊酒醇爽,魏酒甘美,一方水土一方口味罷了。」

「嗚呼哀哉!先生倒是海納百川也!」蔡澤的公鴨嗓嘎嘎大笑。

「酒之於我,商旅辨物而已,原不如好飲者癡情執一。」呂不韋謙和地微笑著,「綱成君但喜此酒,不韋可每月供得一桶,多則無可搜尋了。」

「你說甚?每月一桶?」蔡澤朦朧的老眼驟然睜開啪啪連拍石板,「好好好!老夫此生足矣!但有此酒,束之高閣鳥事!」

「萬物之道,皆有波峰浪谷。」呂不韋應得一句便適可而止,微笑地看著面紅耳赤酒意醺醺的蔡澤。

「啊!對也對也!你幾時回來?路途順當麼?」蔡澤恍然大悟。

呂不韋哈哈大笑:「呀!你接我回得咸陽,忘記了?」

「老夫沒醉!」

「只不爛醉便好。」呂不韋見蔡澤神態確實有五七分清醒,便侃侃說了一遍回來的情形。一個月前,蒙武帶兩百馬隊護送呂不韋一行安然回到咸陽。抵達北阪松林原時,駟車庶長府一位郎官專車傳令:呂不韋身涉王族事務,可按郡守縣令入京禮遇住進驛館,以便官事。呂不韋笑問若有宅邸可否自決?屬官答曰可。呂不韋便告辭蒙武繞城而過,回到了渭水之南的新莊園。無所事事的嬴異人高興得無以言說,當晚與呂不韋飲酒敘談直到四更。依著嬴異人主張,呂不韋當在次日立即拜會太子府,商定他認祖歸宗日期。呂不韋卻勸異人莫得心躁,只管養息復原便是。次日,呂不韋擺佈莊中事務:屬於家計的事務一律交夫人陳渲掌管,西門老總事只管外事;呂氏商社的一班老執事也同樣分成兩班,善處內者歸陳渲,善處外者歸西門老總事,其餘僕役侍女人等則由陳渲與老總事商議分配。不消三五日,莊園內外便是整肅潔淨秩序井然,莊園上下對夫人便是心悅誠服。呂不韋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覺,心下舒坦,便埋頭書房讀起了《商君書》。嬴異人心下惴惴卻又無所事事,便整日徜徉在園林中癡癡彈弄秦箏,誰也不去理睬。

旬日頭上,安國君府派家老送來一札,請呂不韋過府敘舊。呂不韋如約前往,安國君沒有著太子冠帶,也沒有在國事廳接待,而是夫婦設家宴待客。席間安國君嬴柱除了再三表示謝意與勸飲,便很少說話,倒是華陽夫人關切地將子楚情形問了個備細。暮色時分呂不韋告辭,嬴柱執意送到府門看著呂不韋登車遠去方才回身。此後兩旬,便沒了動靜。

「你也急了?」蔡澤嘎嘎一笑,似乎有些幸災樂禍。

呂不韋淡淡一笑:「我來找你對弈,不高興麼?」

「啊哈!當真不要老夫指點?」

「成事在天。不韋只將人交給太子便是,他不急我急甚來?」

「蠢也!那是太子的事麼?太子做得主,能等得一月?」

「便是老秦王也是一般,聽其自然。」

「嘿!你呂不韋沉得住氣也!」蔡澤頗是神秘地壓低了聲音,「想在秦國立足,老夫便給你支個法子!你要走了,老夫好酒不就沒了?」呂不韋哈哈大笑:「四海之內,不韋只要活著,少不得你綱成君好酒,有沒有你那法子一個樣!」「錯!老夫偏說!」蔡澤忽地從大石板上滑到了呂不韋身邊,噴著濃郁的酒氣,「我等都是山東士子,不相互援手成何體統?老夫明說,藉著老秦王尚能決事,立即上書請見,請老秦王直接下詔使異人公子認祖歸宗,大行加冠正名禮,明其嫡王孫身份!」

「遲早之事,如此急吼吼好麼?」呂不韋還是淡淡一笑。

「蠢也!」蔡澤拍著石板,「遲早之事那是嬴異人!你卻如何?不想自家全身之策?公子可拖,你不可拖!如今公子心急,你正好推出他前頭出面,老秦王豈能不準?可你呂不韋卻反而勸公子莫急,當真怪矣哉!」

「順其自然便不能全身了?」

「不能!」蔡澤呼呼大喘,「老秦王高年風癱,命懸游絲,縱能保得幾年性命,可誰能保得他始終清醒?你不在老秦王生前立定根基,若其一朝歸去,安國君那肥軟肩頭撐得秦國強臣猛士?其時——咳!口滑口滑,不說也罷!」

「我沒聽見,綱成君再說一遍。」

「好啊!沒聽見好,沒聽見好!」蔡澤嘎嘎笑了起來。

「來,擺棋如何?」

「好!擺棋!」

濃蔭之下微風輕拂,悠長的蟬鳴中棋子打得啪啪脆響。一局未了,蔡澤便橫臥石板大放鼾聲。呂不韋笑了笑起身,喚來遠處大樹下的童僕照料蔡澤,便悠然去了。

嬴異人散漫地撫弄著秦箏,心下卻是煩躁沮喪極了。

「我生多難矣!我欲何求?」轟然秦箏伴著一聲吟唱,嬴異人不禁便是熱淚縱橫。生身於卑賤侍女,孩童時他便覺到了一種異樣的冰冷。府中師吏對他的嚴厲似乎總是夾雜著輕蔑,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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