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流火迷離 第二節 塞上春寒 心變情異

三月初,渭水草灘搭起了一個巨大的刑場,咸陽國人大為驚奇。

秦法雖嚴,然真正的大刑殺只有商鞅變法之初與秦惠王即位初期根除世族復辟勢力的有數幾次。從秦惠王中期到秦昭王晚期,秦之刑殺形式便逐漸回復到了古老的傳統——每年一次,秋季決刑。百年下來,渭水草灘的大刑場已經變成了國人記憶中的一片落葉,除了春日踏青時憑弔講古,很少有人提及祖上所經歷過的肅殺歲月了。如今正在熱氣騰騰的春耕踏青之時,渭水草灘陡起刑場,國人不禁便是一個激靈!人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想起了當年大刑殺的兩個徵候:渭水草灘,開春時節。可是,也沒聽說有甚株連大罪案生出,殺何等罪犯用得著如此鋪排?口舌流淌的議論最後沉澱為一個傳聞:老秦王行將就木之前要清算舊賬,大殺有可能危及王室的不軌人犯,為身後太子清道!便在傳聞由咸陽的巷閭市井瀰漫村社山野時,兩丈見方的內史書令張掛到了咸陽四門城牆,赫然告知國人:春刑將決王族高爵人犯,許國人觀之,以彰法度。此令一出,國中嘩然。人們自覺官府書令驗證了口舌傳聞,果真如此,秦國還能安寧麼?

施刑那日,農夫歇耕作坊停工商市關閉,整個咸陽傾城而出湧向了刑場。加上聞訊趕來的鄰近各縣庶民,幾里寬的渭水草灘直是人山人海。然而結果卻大大出乎人們所料,斬決的只有一個王族公子遺孀——華月夫人。儘管這個女人也算王族也算高爵,但在老秦人心目中,她卻只是個僅僅進入宮廷的楚國女閒人,縱然犯罪,殺了也便殺了,如此大鋪排實在是白耽擱一天好日頭也。但是,當老廷尉在行刑之後奉詔誦讀了老秦王的太廟勒石文後,萬千人眾漸漸地鴉雀無聲了,只有掠過原野的河風抖得大旗小旗啪啪作響。陡然之間,幽谷般的沉默被漫山遍野的聲浪淹沒,「秦王萬歲!」「秦法萬歲!」「護我秦法!萬世不移!」的種種呼聲便春雷一般轟鳴起來。

暮色時分,當漫無邊際的人海在夕陽之下流向咸陽四門時,一首古老的歌謠在人海中轟轟嗡嗡地瀰漫開來:「南山漢桑,北山胡楊。我有君子,邦國之光。願此君子,萬壽無疆。」綿長的歌聲浪濤般此起彼伏,老秦人如飲醇酒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這一日的踏青觀刑便釀成了日後永遠不能磨滅的美好記憶。

春刑次日,華陽夫人便被無罪開釋了。

嬴柱本當駕車接人,想想卻還是派家老去了。晚來小宴為夫人壓驚,嬴柱卻驀然覺得再熟悉不過的妻子變得陌生了。華陽夫人談笑風生目光流盼,頻頻與夫君把爵對飲,說了許多聞所未聞的趣事樂事,與素來嬌癡羞怯只蝸居在甘棠園小心侍奉的那個可人女子竟是判若兩人!嬴柱說沒有親接夫人心下過意不去。華陽夫人便咯咯笑著連說沒事沒事何足掛齒。嬴柱說阿姐就刑深為惋惜。華月夫人卻笑說生死在天,阿姐將世事看得明白,死得不懵懂便值了。嬴柱說太廟勒石震動朝野,日後我等得謹慎小心才是。華陽夫人點頭笑應,只要不犯法小心個甚來,該當如何還是如何,放不開手腳,沒事反倒被人看作有事一般,曉得無?見夫人不像瘋癲之態,嬴柱心下稍安,卻總是覺得沒了那種熟悉的誘人風韻便打不起精神撫慰夫人。華陽夫人卻是渾然無事,將笑吟吟紅撲撲的臉膛埋進了嬴柱胸前,一展細柔的腰肢便將他背進了寢室。

甘棠香瀰漫的春夜裡,嬴柱又一次感到了這個熟悉女人的陌生新鮮。她火辣辣地侍奉他折騰他,精力用之不竭,花式層出不窮,全然不是那個軟綿綿嬌生生靜待他用罷方士藥酒之後撲在她身上大逞雄風的細腰楚女了。酒意朦朧的嬴柱驀地一個閃念——女人在一身兩用奮力重演著夫君最為癡心的三人嬉戲!陡然之間嬴柱熱淚盈眶,緊緊抱住了熱汗淋淋的赤裸身子,一口便咬住了面前雪白的胸脯!女人渾身顫抖一陣咯咯長笑一陣絲絲哽咽,猛然喊出一聲阿姐,便是放聲大哭——

春寒料峭的雞鳴時分,嬴柱沒有呼喚侍女,自己下榻悄悄地給沉睡的妻子仔細裹好了絲綿大被,輕輕掩上了寢室房門,草草梳洗便到了中院正廳。太廟勒石對他的震撼太大了。第一次直面因自己不肖而引起的前所未有的重大國事碑,嬴柱實在是寢食難安。一柱將永世流傳的太廟刻石,非但是王族子孫的恥辱,更是自己這個儲君的恥辱!除非自己奮發惕厲登上君位後以煌煌政績證實自己並非不肖,這種刻於青史立於朝野萬眾的口碑恥辱便永遠無法洗刷。而要洗刷恥辱,第一步便是不能在太子位隨波逐流再生事端。面對老而彌辣的鐵面父王,再也不能讓「庸常無斷」這四個字釘在自己身上了。自太廟勒石回來,嬴柱便開始了聞雞即起三更入睡的勤奮生涯,一個月下來雖說清瘦了許多,卻也自覺精神矍鑠另有一種未曾經受過的新鮮。首先看在嬴柱眼中者,便是府中風氣為之大變。素來慵懶鬆懈卯時還不開中門的太子府,忽然變成了天色濛濛的寅時三刻便燈火大亮,中門隆隆大開,僕役侍女灑掃庭除一片忙碌,連大門前歸屬官府淨街人灑掃的長街與車馬場也打掃收拾得整齊利落一派光鮮精神。每日清晨必得巡街的咸陽內史大是讚賞,立即書令知會城內所有官署大加褒揚,各官署立即聞風向善,爭相振作門庭,一時傳為佳話。

「稟報安國君:一應公文齊備。」

看著主書備妥的卷宗筆墨,煮茶侍女捧來的滾熱釅茶,嬴柱也不說話,坐進案前便開始了忙碌。太子府公文雖然不多,除了王宮長史發來的必須辦理的詔書,便多是些太子傅太史令太廟令駟車庶長府等一班相關官署的知會書簡。多少年來,除了老父王詔書,嬴柱歷來不看那些僅僅是讓他知道一番的知會公文。太廟勒石之後,嬴柱非但是每有書簡必看,且每看必有批書。不管送來的書簡是否需要他的批書,也不管這種批書是否有用,嬴柱都一絲不苟地認真批書,心下只將這批書公文當做他未來為君的磨練。不想一段時日之後,每日清晨坐在書案前便油然生出一種肅穆,心下便大為感慨,竟是愈發地認真起來,

「稟報安國君:綱成君請見。」

「快請。」嬴柱抬頭擱筆起身,利落地迎到了門廳廊下。

「君別三日,刮目相看矣!」搖到庭院的蔡澤老遠便拱著手嘎嘎笑了。

「朽木不堪雕,綱成君何須謬獎也。」

「老夫沒那般樂趣。」蔡澤搖頭感慨,「人有生心,夫復何言?老秦王神明也!」

「綱成君,父王又批說我麼?」嬴柱心頭猛然一緊。

「杯弓蛇影安國君也!」蔡澤嘎嘎一笑,「有大事,進去說。」

入廳坐定,不待嬴柱發問蔡澤便唸誦了一句:「奉秦王密詔,安國君綱成君當即趕赴離石,禮迎呂不韋還都。」驚愕之下嬴柱不禁冒出一句:「沒有異人麼?」蔡澤故做神秘地搖搖頭:「但奉王命,只此一句。」嬴柱不禁又是一問:「呂不韋能駐離石,為何回不得咸陽?你我親迎,禮數何其大也!」蔡澤肅然道:「老秦王口詔:呂不韋生死之功,兩君代本王相機禮迎,不得怠慢。」末了一笑,「你我禮數還大麼?」嬴柱略一思忖便道:「你只說何時北上!」蔡澤笑道:「安國君若無不便,今日正午如何?」嬴柱啪地一拍案:「國事當先,有何不便?一個時辰後便走!」「好!」蔡澤嘎嘎大笑,「老夫車馬北阪等候。」起身一拱便去了。

三月十五,正是離石要塞開營的日子。

開營者,大軍解除冬日堅壁而恢復防區巡查之謂也。這是秦國西北四郡(隴西、北地、上郡、九原)駐軍的統一法度,其軍中意義如同京師民治開春之時的啟耕大典。每年從第一場大雪開始,冰天雪地的西北四郡駐軍便進入了冬營之期。城堡要塞深溝高壘,村社庶民堅壁清野,除非緊急軍情與密詔軍務,大軍不會開出營壘。來春三月,隴西山地與河西高原雖然依舊是極目無邊的黃色天地,但晝夜鼓蕩的浩浩春風已經使殘雪消融河冰初解,漫山遍野的胡楊林也脫盡了枯黃的葉子從樹幹滲透出晶亮朦朧的綠來。再有半月一月,陰山草原與大漠深處的匈奴胡騎便可以展蹄南下劫掠中原了。正是這種天候之差,使毗鄰北疆的秦趙燕三國有了一個共同的軍制:三月中開營,厲兵秣馬以備胡騎南下。

戰國之世,秦國關隘要塞有四處最為要害,老秦人稱為「駐軍四塞」。其一函谷關,其二武關,其三離石,其四九原。而四塞之中真正駐紮精銳主力者,惟有函谷關與離石要塞。所謂精銳主力,一是兵種齊全騎步俱有,二是大型兵器配備整齊,三是久戰沙場之師。此中根本因由,便在於防守之敵不同與地形不同。函谷關面對中原魏韓兩大戰國以及隨時可能結成合縱的六國盟軍,自然是重中之重。武關主要防楚且地處山隘,便只駐紮兩萬步卒。九原防守匈奴,便只駐紮三萬輕裝騎兵與五千攻弩兵。離石要塞正當河西高原中段,隔著峽谷大河與東北的晉陽遙遙相望,面對戰國後期最強大的趙國,駐軍便與函谷關等同:最精銳的三萬鐵騎、兩萬重甲步兵、五千軍營工匠(工兵),各種大型兵器一應俱全。就實而論,函谷關是秦國東大門,離石要塞便是秦國事實上的北大門。兩處主將也歷來都是秦軍名將。目下的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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