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子楚還國 第六節 長歌當哭兮 大義何殤

黎明時分賓客散去,平原君方才疲憊上榻,一覺醒來滿室白亮不禁便是一驚,連忙下榻來到廊下,卻見北風呼嘯大雪飛揚夜來雨雪交加的開春徵候竟是陡然轉向!回來再看銅壺滴漏,那支竹針卻正正地指著午時;喊來侍女問可曾有過軍報?侍女回說沒有。平原君便吩咐備湯沐浴。熱水泡得一時,換上已經被豐腴的侍寢侍女在懷中捂得溫熱馨香的輕軟細麻布短裝,再披上一件絨毛足有三寸的白狐裘,平原君方才精神抖擻地坐在燎爐旁開始用餐。雖然已經年逾花甲,平原君趙勝卻是老當益壯雄風不減當年,每飯必大吞一隻肥羊腿六張厚胡餅三升老趙酒。今日靜候佳音,平原君便是分外舒心,興沖沖將專職侍飯的金髮胡女擁入懷中折騰一番而後不亦樂乎開吃。

「主君,趙狄老將軍急報。」主書急匆匆進了膳室。

「唸。」平原君捧著肥大的羊腿頭也沒抬。

「我軍如令張網,日夜無獲。斥候探察:一馬隊於清晨雪霧中越過漳水,進入閼與谷口,快捷隱秘不似商旅,末將疑為呂不韋逃趙。請令定奪。」

噹啷一聲大響,肥羊腿砸在了銅鼎蓋上!平原君一把推開偎在大腿上的金髮胡女,霍然起身厲聲連串喝令:「傳令趙狄:當即飛騎插往晉陽官道守住閼與谷出口!無論何人騎隊不許越過晉陽!百騎立赴倉穀溪,莊中人等一體拘拿!胡馬飛騎整裝待命!」三道軍令出口,主書「嗨!」的一聲轉身便走,卻與大步進門的門客總管毛遂撞個滿懷。毛遂前來稟報,倉穀溪莊園與嬴異人宅第都是空無一人,谷口獵戶說昨夜多有馬蹄聲,呂不韋與嬴異人肯定已經逃走。

「豈有此理!」一聲怒喝,平原君驟然變色!

方纔他還心懷僥倖,要等待倉穀溪有迴音後再做決斷,以免落得臨事慌亂的笑柄。尤其是信陵君便在邯鄲,每出大事,士林國人總拿信陵君與平原君比對,進而滔滔不絕的議論戰國四大公子的種種短長。自己若處處落得口碑下風,在山東六國便會失了人望。四大公子以邦交縱橫抗秦共保成名,若沒了六國共同認可的聲望,在趙國根基便會跟著鬆動,平原君如何能不上心?可巧信陵君昨日有言,問他何不今夜開始?他回答得那般篤定,其實是從心裡便一直蔑視著這個呂不韋。一個與他多年交接兵器買賣從來都是滿面春風言不涉政只會算計錢財得失的商人,能有幾多處置大事的軍國才能?捲進邦交政事無非不自量力而已。惟其如此,平原君對呂不韋從來都是給足面子而不做實交。給足面子者,趙國需要此等兵器大商也。不做實交者,王族貴胄與俗流商賈不可同日而語也。雖說早早便盯上了羋亓疑上了嬴異人與呂不韋,可他偏偏就是不收網。他要盡情戲弄這一班不知天高地厚的謀政者,要讓秦國將這對兒蠢公子蠢商人的身價抬得天一般高時,再亮出他平原君趙勝手中的囚籠鑰匙,你縱天般價,也須得向我趙國來討個活人回去!火候不到,嬴異人不是太子嫡子,囚禁他殺死他便是徒然種惡召來天下罵名,還給秦國留下了一個隨時都可以起兵發難的藉口。平原君非常清楚,嬴異人漸漸現出儲君人選之勢,趙國便不能肆無忌憚的殺剮了之。此中要害,便在於借既定的囚居人質之便恰到好處的要挾秦國,不失時機的訂立永久盟約,確保趙國不受威脅!可嬴稷這個老匹夫太得狡詐,竟硬生生將個王孫人質撂在趙國不理不睬,讓趙國無處著力。要與此等老梟鬥法,便要耐得性子。你不理我也不理,便是隻死老虎也要「質」在趙國,直到這死老虎變成有價值的「王」老虎。人質本意,便是以王子王孫為質押,保證出質之國不犯受質之國,若有進犯,受質國便可名正言順地處死人質。當年秦國為了麻痺趙國也為了破開山東縱橫,派出嫡王孫身份的公子異人到趙國做人質。可不到幾年,秦國便與趙國展開了一場曠古未有的長平大血戰。照天下公理,趙國殺死嬴異人天經地義。可趙國沒殺。因由便是平原君力主不殺。後來的事實證實了平原君的洞察燭照——惟其不殺人質,秦國便失義於天下而有所顧忌,列國合縱抗秦便成大義之舉,如此可保奄奄一息的趙國喘息過來!平原君的深謀遠慮獲得了山東六國有識之士的衷心擁戴,一時與信陵君成為抗秦之中流砥柱。十多年之間,平原君最充分的利用了這隻人質死虎——允准呂不韋之請,許嬴異人不出邯鄲以自由身交遊走動;贊同信陵君推波助瀾,使嬴異人成為「名士」而不動聲色;秘密探知了呂不韋居趙入秦之動機而渾然不覺。平原君等待的,便是嬴異人成為秦國關注的重要人物。終於等來了這個時日,秦趙邦交也出現了微妙地轉化:秦趙兩國的商旅之路開了,秦軍不再咄咄逼人的襲擊上黨騷擾趙國了。恰在此時羋亓入趙,平原君便本能地預感到與秦國邦交大戰的時機到了。此時此刻,卻突然消失了兩個要命人物,匪夷所思也!

「胡馬飛騎!老夫親追!」瞬間愣怔平原君鐵青著臉一聲大喝。

飛揚的大雪陡然收剎,半掩紅日從厚厚的濃雲縫隙向茫茫雪原灑出刺眼的光芒。紅色胡服馬隊隆隆雷鳴般撲出邯鄲西門,風馳電掣直向西北官道。這是平原君的護衛親軍,天下赫赫大名的胡馬飛騎!騎士兩百,人皆精壯猛士馬皆雄駿無匹,人手一口趙武靈王創製的四尺長厚背戰刀,一張王弓一壺二十支鐵蔟長箭一把精鐵打造的近戰短劍;每騎士配置兩匹戰馬輪換騎乘,長途奔襲追擊最是快捷迅猛無與倫比。平原君久事縱橫,常在列國間奔走急務,行止第一要務便是一個快字。這支馬隊成軍三十年,騎士戰馬已經更換了三代,人馬盡皆年輕力壯,中原大地之內任你艱險崎嶇從來都是電閃雷鳴朝發夕至。今日大舉出動,聲勢自是驚人,引得邯鄲國人爭相追出城來引頸觀望,眼見皚皚白雪中火焰般馬隊彌天燒去,便是一片驚歎!

一接趙狄軍報,平原君便料到呂不韋是要出閼與峽谷經晉陽外山道進入秦國的河西軍離石要塞。就實而論,在此之前平原君確實想不到呂不韋會走如此一條險狹路徑。他的預料是,即或呂不韋要逃,也會走武安滏口陘上黨從河東入秦一線。呂不韋是商人,這條路徑雖然遠了些,但卻是商旅道所熟悉的路徑,尤其是得到呂不韋曾經兩次派馬隊走這條路運貨入秦的密報後,平原君更加確信無疑。派趙狄率三千精銳騎兵守住武安之滏口陘的各處要隘,為的便是要在上黨之前的趙國老本土布下羅網,以防呂不韋萬一出逃。而今,呂不韋非但搶佔得半夜先機逃走,而且走了這條只有大將之才才能想到的路徑,委實是平原君所無法預料的。蓋因此路閼與谷橫亙當前,素來險狹車馬難行,在馬服君趙奢血戰勝秦之後險名更是昭著於天下。商旅運貨雖也圖近便,卻終是要車馬牛易行貨物安全,從來不走這條車不能方軌馬不能並行人如其中如同洞穴的險道。只有將兵輕騎奔襲者,才以此路為上選。根本原因只有一個——閼與穀人馬過多反而施展不開,但有一支精銳馬隊衝破阻攔,此路便是入秦之最近便道!當年秦將胡傷從閼與谷攻趙,為的便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逼近邯鄲;馬服君輕兵奔襲閼與谷死戰截殺秦軍,為的也是這咽喉地帶最能出奇制勝。這個呂不韋竟能從此路出逃,足見其有兵家將才!毛遂急報之後平原君驟然清醒,目下已到最要緊關頭,再蔑視這個呂不韋只怕多年綢繆的保趙大計便要功虧一簣。親自率領自己的胡馬飛騎追擊,便是一定要在晉陽之前攔截住兩個要犯!

卻說荊雲馬隊出了倉穀溪一路西北飛馳,晨曦初露時便到了閼與谷口。

秦趙為敵後,閼與谷成為與滏口陘及武安並列的三大要塞。之所以成為要塞,便在於它是邯鄲與晉陽之間的最便捷通道。秦國從河西的離石要塞出兵越過晉陽東來,若閼與失守,一日便可抵達邯鄲城下。惟其如此,閼與谷出口(北)城堡始終駐紮著五千長於防守的重甲步兵;中段一道石砌長城飛駕兩山,有三千配備大型弩機的弓箭營駐防;入口(南)城堡則只有兩千輕騎兵駐守,一千谷內,一千谷外。這是趙奢在閼與之戰後提出的三段防守謀略,當年的趙惠文王欣然贊同,從此便成為閼與要塞的防守傳統。

呂不韋久聞閼與要塞壁壘森嚴,一路只疑惑這百人馬隊如何衝殺得過去。擔心是擔心,呂不韋卻始終沒有問得一句。他熟知荊雲的將才謀略,自己聒噪絮叨只能徒亂軍心,當此最危機關頭,放手隨他調遣才是最明智的抉擇。

大雪飛揚迷離,天地一片混沌。呂不韋突然聽得馬隊中一聲低喝,所有戰馬便在倏忽間變成了從容小跑。前隊哨探同時飛出一騎衝向皚皚高山,舉著一支粲然生光的金令箭遙遙高喊:「平原君令箭!百騎隊急赴晉陽要務——」喊聲未落,人馬蹤影便淹沒在了茫茫雪霧之中。片刻之間,便聽半山中一聲響亮的銅鑼接著便是一吼:「馬隊過——」

飛越山口時,呂不韋才在濛濛晨曦中恍然注意到身邊馬隊竟是一色胡服皮甲與趙軍一般無二,心頭不禁猛然便是一熱!荊雲既能將平原君的金令箭打出且經過了趙軍辨認,便必然是有備而來。如此一想,自己的行蹤消息與諸般謀劃荊雲也是早早留心了。既然如此,荊雲為何不說給自己?蠢也!心念一閃,呂不韋便暗自罵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