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子楚還國 第四節 峽谷叢林的蒙面馬隊

暮色時分,一隊車馬轔轔出了莊園,到得倉穀溪口便分做了三路:兩輛垂簾緇車駛上了邯鄲大道,兩匹快馬卻箭一般馳向了西北方向的山原。大約半個時辰,兩匹快馬進入了一道險峻的峽谷,迎面一騎飛來稟報說荊雲義士已經在河谷叢林聚集馬隊等候了。呂不韋說聲走,一騎當先便飛入了林木莽莽的大峽谷。三五里之後,峽谷漸漸開闊,淙淙水流旁高聳著大片青黃蒼蒼的胡楊林,進入林中一箭之地,朦朧月光下便見每株形如傘蓋的胡楊樹下都聳立著一尊黑黝黝的物事,馬罩皮甲人戴面具,鐵塔般巋然不動!待呂不韋走馬入林,黑黝黝鐵塔們突然便是刀光閃亮整齊一呼:「參見呂公!」

「諸位義士,」呂不韋在馬上一拱手,「中秋將至,不韋特來拜會,盤桓痛飲!」話方落點,林中又是一聲謝過呂公的歡快呼聲。喊聲方息,右前一騎沓沓走馬到中間高聲道:「壯士兄弟們!荊雲告知諸位一個重大消息:呂公業已將我等一百零三人家室全數安置妥當,每家三百金加兩百畝良田!我等既往罪責,一概從官府了結除名!自今而後,兄弟們不再是官府追拿的要犯,家小族人也不再為我等所累!此等大德大恩,我等何以為報?」

林中鐵塔們一片沉寂,驟然便是一陣夾雜著唏噓哽咽的雷鳴般吼聲:「追隨呂公!忠於呂公!死不旋踵!」隊前荊雲卻又高聲道:「呂公之意:我等護商使命業已告成,中秋之後便可各歸故里,重操桑麻耕耘!哪位弟兄若有未了之事,今晚便可說明,呂公當在旬日之內理清事端,保我等安然離趙!兄弟們意下如何?」奇怪的是林中竟一片沉默,惟有粗重的喘息夾雜著偶然的戰馬噴鼻清晰可聞。呂不韋有些驚訝,看看荊雲正要說話,卻聽林中一人高聲問道:「荊雲大哥如何打算?回歸故里麼?」荊雲一拱手道:「兄弟既問,荊雲明說不妨:當年呂公救我出鯨刑苦役,此恩不報,我心不泯!目下呂公大事正在最後一步,荊雲要送呂公安然出趙,再行離開,不能與諸位兄弟同走。」林中鐵塔們頓時一片騷動,一個聲音喊道:「大哥說得好!我等誰個不是呂公涉險犯難救於牢獄刑場?大哥不走,我等如何走得!」「對!大哥不走,我等如何走得!」「我不走!」「我也不走!」「任俠之風,豈能不報而走!」一片嚷叫聲終於匯成了一片吼叫的巨浪:「呂公不離趙,我等不離趙!」

荊雲走馬過來低聲道:「呂公,諸位兄弟同心,我也無能為力。」

「也好,我來說透。」呂不韋走馬上前幾步,一拱手高聲道,「諸位義士,呂不韋當年所為,皆是感念諸位俠義高風,憎恨官府苛政害民。倏忽十餘年,諸位與呂氏商社甘苦共嘗,櫛風沐雨歷經艱險,方保得呂氏商社龐大車隊屢遭劫難而無一次頃沒。若非如此,呂不韋豈能成事!十餘年來,義士馬隊戰死者十三人,負傷者九十六人。每念及此,不韋便是痛心負疚無以復加!此等流血拚殺之大功大德,報償呂不韋昔年破財救難雖百次而有餘!談何不報而走?縱是專諸、聶政、豫讓再生,誰個敢說諸位義士不報而走!」馬隊寂然林風習習,呂不韋不禁便是一聲哽咽,稍稍平靜心緒又道,「今日所以遣散義士馬隊,無得有他,皆因不韋業已棄商從政。政者,正也。戰國變法百餘年,各大國都是政肅法嚴,不韋將成官身,安能有私家馬隊追隨?不瞞諸位義士,今秋之內呂不韋便要離開趙國西入秦國。諸位都是山東義士,各人家族與秦國或多或少都有血戰仇恨,若隨不韋入秦,心下豈能坦然?不韋心中無他,惟念諸位任俠之士,回歸故里便是各得其所,不韋也便心無掛牽了。」呂不韋說罷翻身下馬,對著林中鐵塔般的馬隊深深一躬,「此心惟誠,諸位義士體諒。」

林中馬隊肅然無聲。依著戰國之風,這便是不贊同卻又幾句話說不清。荊雲見狀走過來低聲道:「呂公,我看先不說此事也罷,左右不在幾日。回頭我與兄弟們先私下說說再說不遲。」「也好!」呂不韋慨然一笑向林中一招手,「兄弟們,今夜月明風清,各國老酒應有盡有!走與不走姑且不說,我等先來個一醉方休!」

「呂公萬歲——!」林中一片歡快的呼喊。

一場豪俠夜飲直到東方發白。胡楊林中篝火熊熊酒香瀰漫一架架烤羊烤豬蔚為大觀,紅木酒桶咕咚咚抬來轟隆隆滾去,騎士們卸甲摘面大陶碗酒花飛濺,叢林河谷便是一片呼喝笑語。呂不韋醉了,荊雲醉了,所有一百零三名騎士都醉了。直到落日西沉又是暮色,呂不韋兩騎才出了谷口,一路之上心緒竟是說不出的百味雜陳。

這支馬隊與呂不韋實在是血肉相連。二十年前,他初入商道與田單達成第一筆鹽業買賣之時,便深深體味到了行商長途運貨的艱險。從即墨海濱的鹽場到中原大市,迢迢千餘里,一二百輛牛車,三五百號人馬,當真是談何容易!然則,行商最要害處尚不在這事務繁難,畢竟戰國之世比起春秋時期的諸侯林立關卡重重路途要通暢許多,只要有幾個精於運籌的執事與主東齊心協力,做到井然有序忙而不亂倒是不難。行商之要害,只在一個險字,險則在於盜。盜,是春秋戰國之世對游離於官府法網之外的亂民的稱謂,實際便是後世所說的匪。戰國之世大戰連綿天災人禍此起彼伏,所滋生的「盜民」比春秋之世大大增多。盜民者,或是大戰之後被丟棄的重傷兵無計還鄉,或是各國逃出的苦役犯(刑徒)、復仇殺人犯不敢還鄉,或是各種名色的逃逸奴隸無鄉可還無家可歸,或是大饑饉後殘留的奄奄孤兒,或是逃離本國苛政遠走他邦卻依舊流離失所。凡此人等流竄嘯聚匯於各邦國交界處的險要山川,官府鞭長莫及,窮山惡水地薄無收,狩獵亦不足以存活,便成了以劫掠商旅富豪與小國輜重糧倉為生計的盜群。

初為鹽商,呂不韋對要隘劫道者或送一筆金錢,或卸下半車一車鹽袋,或丟下幾口袋商旅路上必備的乾餅醬肉加幾桶好酒,總是求買得個路途通暢人馬無傷。然時間一長,盜們得寸進尺胃口膨脹,大盜群更是動輒便要五七車財貨,呂不韋便不堪重負了。恰在此時,田單在即墨抗燕,呂不韋受託做起了秘密供給齊軍物資的總籌辦,無論是分散採買或是集中運送,件件都是大宗生意十分火急絕不能中途出事。開初幾次,都是魯仲連親自帶領著臨時招募的一支馬隊護送貨車。半年之後,呂不韋深感諸多不便。一是牽累魯仲連不能專一襄助田單;二是匆忙招募的騎士難免良莠不齊,幾次被盜群首領收買,若非魯仲連與幾名骨幹騎士奮力血戰,車隊便是全數被劫。

反覆思慮,呂不韋請魯仲連舉薦一個義士,重新物色遴選可靠武士,組成一支可共患難甘苦的護商馬隊。魯仲連也正在焦慮即墨戰事危機而不能脫身,聽罷連連點頭,說齊國有一個義士堪稱當世任俠,只怕你我目下財力起他不出也。呂不韋便問此人何在?魯仲連說,此人被齊南百姓呼為「魚鷹遊俠」,現在莒城以東百餘里的一座刑徒營服苦役;燕軍滅齊後,燕將秦開奉樂毅之名,立即佔領了齊國南部這座關押三萬餘人的牢獄大營,要將這些刑徒押送回燕國填充勞役;為宣示燕軍的王師仁義,樂毅通告齊人:舊齊國苛政,刑徒多有冤獄,齊人可以金錢財貨贖救罪犯還鄉,無人贖救之刑徒聽憑燕軍處置!

呂不韋笑道:「此公人望甚高,豈不早被人贖救了去?」魯仲連便是忿忿苦笑:「你卻懵懂!齊人鳥獸四散,財貨被燕軍大掠十之八九,誰個有重金贖救刑徒?空頭仁義,樂毅騙得誰來!」「原來如此也。」呂不韋恍然大悟,「此番你押送海船北上,我便去莒城燕軍大營!」

三日之後,兩人水陸兩路分頭北上。呂不韋到得莒城,在城外難民聚居的山谷尋覓到了一個昔日富豪的田姓齊人出面,自己扮做家老跟隨,便找到了燕軍大營求見主將秦開。秦開聽罷訴說便是冷冷一笑:「此人頑劣入骨,竟在刑徒營鼓噪越獄,明日便要明正典刑,不在贖救之列。」呂不韋搶前一步拱手笑道:「我家主東原與此人無甚關涉,贖救與否皆無所謂。只是我家主東深受舊齊苛政之苦,要給齊人做個表率,以示燕軍仁政無虛。此人在獄雖則刁頑不堪,昔年卻做得許多好事頗有人望,若贖救得出,齊人對燕軍自是刮目相看。將殺之際能許贖救,則更見燕軍寬厚愛人,我齊國子民便是擁戴無疑!老朽此言,尚望將軍三思。」秦開沉吟一陣笑道:「一個家老竟有如此說辭,難得也!如此稍待,我須稟明上將軍定奪。」

次日清晨,一隊騎士護衛著一員大將飛到燕軍大營,上將軍樂毅竟親自前來處置這件事情了。樂毅說此人雖可贖救,然須多出一倍贖金,否則無以懲戒頑劣之民,縱有仁政依然落空。呂不韋連忙扯了扯「主東」衣襟,「主東」便慨然應允了。

這個「魚鷹遊俠」被抬出骯污不堪的洞窟時,已經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了。粗通醫道的呂不韋立即清洗了魚鷹遊俠的傷口,清楚地記得大小傷口共是六十六處!然後用浸透藥汁的大幅麻布將人包紮停當,抬上了鋪有三層獸皮的密封緇車,親自駕車晝夜兼程回到了陳城。商社的西門老總事已經接到消息,請來了隱居荊山的楚國萬傷神醫。大布打開,鬚髮如雪的老神醫看得一眼便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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