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情變橫生 第七節 欲將子還兮 子不我思

霜霧尚未散盡,一輛緇車轔轔駛出倉穀溪,過了邯鄲便直向北去。

三日之後的夕陽時分,緇車又回到了倉穀溪。風塵僕僕的薛公對迎在谷口的呂不韋低聲道:「卓公只有一句話:但憑昭兒之心!」呂不韋長吁一聲,吩咐西門老總事置酒為薛公洗塵,自己便匆匆來到跨院客寓。

三日之間,毛公始終盯在客寓,與嬴異人形影不離。依著薛公主張,嬴異人情癡意亂,便當讓他「醉臥」幾日,待諸事妥當再讓他醒來最好。呂不韋卻是另一番主張,以為嬴異人此次異常與胡楊林初聞秦箏時大不相同,情癡而心未亂,重施「醉臥」之法,其心必生疑竇,預後便是隱患;加之卓昭與趙姬均在當場,嬴異人「醉臥」不起,對如此兩個女子也不好圓說,尤其卓昭至情至性,若有口無心地嚷嚷起來反倒生亂。毛公聽罷連連點頭:「嘿嘿,呂公思謀深遠,我等老兄弟只就事論事而已!呂公之心,理會得,這小子只交給老夫便了。」也是毛公奇思妙想,一場兒女斡旋竟做得有聲有色不著痕跡——清晨在林間活動筋骨,不意「撞見」踽踽獨行的異人,主動談及昨日酒宴秦歌,嬴異人精神陡長!毛公便嚷嚷拜師,要嬴異人教他秦歌。秦歌唱得三五支,山頂便有了遙遙秦箏隨和。嬴異人心神悸動,一時竟突然禁聲!毛公哈哈大笑,顛顛兒爬上山頂,邀來了兀自操箏的卓昭,要請卓昭彈箏,他與嬴異人輪流和歌。卓昭大是欣然,只毛公一開口她便笑得打跌岔氣,要嬴異人來操箏。如此兩人輪流操箏,時而相互校音,加上毛公的滑稽唱法攪和,竟是其樂融融。次日清晨霜霧尚在瀰漫,嬴異人便來敦請毛公林間學歌,樂得毛公手舞足蹈,直將秦歌唱得怪腔怪調,一曲未了,山頭便傳來了清亮曼妙的長笑。

如此三日,毛公將這一對癡情歌手倒是周旋得胡天胡地忘乎所以,卓昭竟是一次也沒有來找呂不韋粘纏。然則,呂不韋卻是憂心忡忡,眼看這長圖遠謀便要卡在如此一個關節上,竟實在有些難以決斷。論得雄傑謀劃,一個女子之事委實不當亂心亂志。若是尋常一個女子,呂不韋肯定會毫不猶豫地送給嬴異人。但是,卓昭偏偏不是如此可以毫不猶豫送人的女子。且不說自己確實鍾愛卓昭,便是當著大義高風名動天下的卓原公當面允諾親事這一節,也不當擅自決斷。更兼卓昭任性嬌憨,呂不韋還當真拿不準,這個小妹對這個漂泊公子能否看得入眼?畢竟,卓昭不是平民女子,而是那種對等閒王孫公子根本不屑一顧的女子。惟其慮及這一難處,呂不韋在第一次聽了嬴異人傾訴之後便有了盤算:重金秘密買得一個才貌俱佳的名門女子,隆重為嬴異人舉辦婚事,以安這顆驟然喚醒情慾的騷動之心。誰知買得了趙姬,備得了縝密的宴席,卻不曾料到陡然橫生的波瀾!宴席之上,呂不韋雖然勉力保持著主人應有的雍容微笑,內心卻已經是一聲悲涼的嘆息——人算何如天算也!命當如斯,徒歎奈何?及至薛公勸說「此時收手尚來得及」,他才悚然警悟,決意妥善處置這件難堪棘手的兒女之事,決意不讓它毀了半道大謀!慮及自己面對卓原老人難以啟齒,才請薛公擔當了這個微妙的說客。薛公往返天卓莊的三日,呂不韋直是如坐針氈。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若是卓原堅執不贊同此事,便只有與嬴異人攤開了說,一力勸他接受趙姬;若嬴異人堅執不接受趙姬,甚或癡情發瘋,他便就此出世隱居,絕不重回商旅!如今,卓原老人竟是如此的曠達,剩下的唯一難關,便是自己直接面對卓昭了。

一想到那雙蕩漾著濃濃情意的眼睛,呂不韋心中便是一陣莫名酸楚。

「嘿嘿,來得正好也!」毛公站在客寓門外的山道上,竹杖向山坡一指,便拉著呂不韋進了茂密的胡楊林。不待呂不韋開口,毛公便是一陣低聲咕噥,說罷竟是哈哈大笑。

「老哥哥把得準?」

「嘿嘿,十拿九穩也!」

「直說便是?」

「直說便是!」

呂不韋長吁一聲,良久默然,對著毛公深深一躬,便轉身去了。

掌燈時分,神采飛揚的卓昭一團火焰般飄進了書房:「不韋大哥,我來也!」

明亮的銅人燈下,呂不韋正在緩慢地往一支竹簡上寫著什麼,低頭答應了一聲,抬手將竹簡擺好,這才回身笑道:「昭妹來了,入座說話。」「偏不坐!」卓昭粲然一笑,過來便從案同拿起了幾支擺放整齊的竹簡,「又不是書吏,整日刻寫個甚?我看看。」便轉悠著念了起來,「天生人而使有貪,貪有欲,欲有情,情有節。聖人修節,以止欲,故不過行其情也——喲!老夫子一般,還論說情慾耶!」

「情慾不當論麼?」呂不韋淡淡一笑。

「只是拘泥過分,似孔似孟,沒個揮灑!」

「人皆有根,既不能斬斷,亦無法逾越,只聽之任之了。」

「不韋大哥,」卓昭微微皺起了眉頭一聲嘆息,「我不明白,為何越是走近你就越是生疏?我所歆慕的你,原本不是這般樣子。」

「你所歆慕者,只是你心中的幻象而已。」

「不韋大哥!」卓昭一聲嬌嗔,猛然撲到了呂不韋懷中,赤裸的雙臂緊緊纏住了他的脖頸熱切地擁吻著。呂不韋彷彿一尊石雕,既不躲避也無回應,一任卓昭熱切地摟抱擁吻。漸漸地,卓昭鬆開雙手,看看淡漠的呂不韋,猛然站起來摀住臉龐哭了。

「昭妹,你我都不要騙自己了。」呂不韋一聲嘆息又淡淡一笑,「最初的朦朧已經過去,一道虛幻的彩虹而已。相處有期,你覺我迂闊執一,用情淡泊。我覺你任情任性,不堪其累,使我分心過甚。憑心而論,你我都覺對方美中不足,偏偏彼此又都無法改變。我之用情淡漠,不足以使你快慰心懷。你之任性熾熱,使我不能專心謀事。誠然,若是沒有意外,此等缺憾也許不難彌補。然則,今日卻實實在在地出現了如此一個癡情者。他將愛看做第一生命,不惜捨棄未來的君王大位,而只以與所愛之人相知終生為人生志趣。胡楊林一曲秦箏,撥動了他的心弦,旬日間夜夜和歌,在他心中紮下了愛的根基。人之為情慾生欲死,不韋縱然難為,孰能無動於衷?」見卓昭只靜靜地看著他不做聲,呂不韋也從案前站了起來,聲音竟有些沙啞顫抖,「昭妹靈慧,既有了一個與你相類之人,情愫一般地熱烈,志趣一般地相投,知音知心,莫之為甚!你我有何必要再拘泥一句承諾之言,來維持這種無望改變的缺憾?而他之於你,且不說高貴血統遠大前程,更為緊要者,他以愛你為生命之根本,沒有你,他的生命就會萎縮,就會死亡!坦誠地說,此等愛心,呂不韋永遠也難以做到。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做你的兄長,然不敢做,也不能做為你獻出全部生命的情人與夫君!」長長地喘息一聲,呂不韋如釋重負。

「那個人是誰?」卓昭的目光如五彩流雲般不斷變幻著。

「秦國公子,嬴異人。」

「明白也!」卓昭臉龐溢滿了罕見的揶揄笑容,「我是你送給他的禮物。他活得有激情,你的權力之路便更為通達。是麼?」

「禮物?」呂不韋冷冷一笑,「將天下豪俠鉅賈卓原公的孫女兒做禮物送人,呂不韋有此資格麼?恕我直言,假如嬴異人不是如此熾烈,昭妹也不為嬴異人之熾烈而動心,不韋豈敢有負天地良心也!」

「我?為之動心?」卓昭咯咯笑了。

「昭妹忘了,不韋是商人,心中有衡器。」呂不韋不無詼諧。

「也是。他有勁道!」卓昭又是咯咯一笑:「可你,不以為自己懦弱麼?」

「時也命也!」呂不韋喟然一嘆,「不韋無事不成,唯敗於一個情字。至少,情字當前,呂不韋從來不是英雄。」

「這便是『聖人修節以止欲,故不過行其情也』?」

「——」

「你,不覺心中很冷麼?」

「冷與不冷,因人而已也。」呂不韋搖頭笑了,「人生一世,幾無失敗之婚配,多有失敗之功業。」

「說得好!」卓昭冷冷一瞥,「我回過爺爺再答覆大人。」

「薛公專程回了天卓莊。大父有言:但憑昭兒之心。」

「——」卓昭背著身一聲哽咽,風也似地去了。

呂不韋面色蒼白,幾乎便要跌倒,勉力扶住身邊的劍架閉目凝神,總算沒有眩暈過去,良久睜開眼睛,卻見毛公正搖晃著雪白的頭顱打量著他嘿嘿笑個不停。呂不韋粗重地喘息一聲道:「老哥哥,你笑得出來?」毛公扶著呂不韋進入座案,又斟了一盞涼茶放在案頭,這才大盤腿坐在對面笑道:「兄弟正心撥亂,老哥哥高興也!」呂不韋木然搖頭嘆息:「撥亂正心?難矣哉!」毛公陡地拍案厲聲一喝:「呂不韋!你要翻悔!」呂不韋突然吃驚,使勁搖搖頭方覺清醒:「老哥哥,我要翻悔麼?」毛公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呂不韋:「嘿嘿,老夫只一句話:下筆勿改,愈描愈黑。你自斟酌,老夫去也!」起身竹杖一點便走。

「老哥哥留步也!」呂不韋扯住毛公,「你看,我好了。」

「嘿嘿,好了?你只說,目下要緊處何在?」

「異人卓昭成婚。」

「然也!夜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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