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情變橫生 第一節 弭兵論戰 嬴子楚聲名鵲起

每年立秋,都是邯鄲最紅火熱鬧的日子。

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是為孟秋。孟者,排行之大也,以時令論,便是四季之首月。正月、四月、七月、十月皆為孟月。七月為孟秋之月,第一個節氣便是立秋。陰陽家云:「立秋之日,盛德在金。天地始肅,不可以贏。」也就是說,從七月開始,天地之氣轉為肅殺(縮),人之言行亦當順天應時,由飽滿伸張轉為收縮內斂。於是,邦國決獄訟論有功,農家收五穀入倉廩,商旅清貨倉盤收支,士人論學問推賢能。舉凡朝野百業之言行,都圍著大收穫轉向大收斂這一主旨,在熱氣騰騰地進行著一年中最後的大忙碌。

立秋掄材是趙國士林一年一度的大典,也是邯鄲孟秋月最大的盛會。

戰國之世,士人領潮流之先,挾長策以遊說諸侯,不鑽營,不苟且,不出違心之論,不為違心之行,合則留,不合則去,邦國擇士,士擇邦國,其人格之獨立,其精神之自由,雖千古之下亦令人神往!治國名士如此,治學名士亦如此——或投學宮以立身修學,或居山林以收徒教人,或遊天下以傳佈信仰,或專藝業而躬行實踐,恆專恆信,矢志不移,代代傳承,遂成大家。如工師之技,如農家之藝,如醫藥之道,如營國之學,如格物之辯,如堪輿之術,如音律器樂,如私學育才,盡成亙古之奇偉高峰!於是,天下便有共識:一國能否強盛,根本處便在聚士召賢。

戰國諺云:「得士人者得天下。」說得便是戰國士人的潮頭風光。

中原士林之盛,原本以魏國大梁、齊國臨淄居先。戰國口碑云:「經邦名士多出魏,天下學問盡在齊。」說得便是當年魏國齊國的士林盛況。李悝、樂羊、吳起、白圭、商鞅、孫臏、張儀、范雎,這些赫赫名士即或不是魏人,也是先入魏國成名而後出走。而齊國臨淄之稷下學宮,則匯聚了除墨家之外的天下幾乎所有的學派,學問大家一時蔚為奇觀:儒家孟子、法家慎到、儒法兼具的荀子、陰陽家的鄒衍、縱橫家的魯仲連、名家淳于髡、黃老學派的田駢、宋鈃、伊文、環淵,雜家的田巴、接子等等等等。惜乎魏齊兩家好景不長,自魏惠王後期,魏國大梁便失去了中原文華中心的地位。自齊宣王之後,齊國經六年抗燕大戰而全面衰落,稷下學宮士子紛紛流失,臨淄也風光不在了。

如今,中原士林的中心轉到了趙國邯鄲。

趙國尚武之風最為濃烈,士風原本尋常。然自趙惠文王起,趙國成為唯一能與秦國抗衡的山東強國,加之齊魏兩國衰落,名士便爭相流向邯鄲。數十年間,趙國官署的文吏大多被山東士子取代,王族貴胄的門客大大增多,各種學館也雨後春筍般遍佈邯鄲。六國合縱敗秦後,更有一變數推波助瀾,使邯鄲士風不期然蔚為大觀,一時居天下之冠。

這個變數,便是「戰國四大公子」之首的信陵君魏無忌客居邯鄲,與平原君趙勝互為呼應,使邯鄲士風大盛。戰國四大公子者,信陵君魏無忌(魏國)、孟嘗君田文(齊國)、平原君趙勝(趙國)、春申君黃歇(楚國)也。四人當年與蘇秦張儀斡旋於合縱連橫,從此成風雲之士,天下呼為「四大公子」。四公子以信陵君才具最高,知兵善戰而通曉政務。秦趙對抗後期,信陵君又統率六國聯軍救趙敗秦,堪稱名重天下。其餘三人則因種種因由,此時已經黯淡了許多。孟嘗君田文俠風過甚,柔韌不足,治國領政也是尋常,罷職後心志頹唐,在燕齊六年對抗中匿居封地,鬱悶病死。春申君黃歇,善於斡旋廟堂,軍政才能卻盡皆平庸,隨著楚國衰落便淡出中原邦交,小心翼翼地固守著自己最後的封地與權力。平原君趙勝,雖歷經危難而矗立領政之位,然卻因治民乏力、長平大戰贊同去廉頗用趙括、合縱敗秦後對信陵君魯仲連多有不當等諸多瑕疵,名望一時大損。

於是,信陵君便如一株參天老松,巍巍然矗立中原。

盛夏之時,信陵君與一班門客便開始了大典謀劃。本心而論,信陵君並不想在邯鄲張揚過甚。畢竟,趙國離魏國太近了,自己在趙國的一舉一動都會立即傳到大梁,生出種種難以預料的議論。議論越多名望越大,回到魏國的可能就愈加渺茫。審時度勢,信陵君便抱定了一個方略:布衣客居,常道交士。就前者說,在趙國不受封地不任官爵,只做布衣游士般客居。如此,既可向魏國昭示自己依舊是故國之身,又可使趙國覺得自己沒有野心圖謀,而減少對自己的猜忌。就後者說,與士子們常態交往,便是向天下昭示信陵君還是信陵君,本色無改!危難之時,自己能竊取兵符誅殺大將一呼百應而奪兵救趙,靠得還不是平日的信義威望?若過分收斂,做成一副苟且行狀,信陵君還是信陵君麼?

心中底定,信陵君便一如既往地與賢能之士多方結交,布衣入市井,覓得了薛公毛公做座上賓。昔日星散的門客得信,也紛紛從大梁與各國都城來到邯鄲重新投奔門下。對於去而復返的眾多門客,信陵君沒有孟嘗君那種「士態炎涼」之怨,一概的慨然接納。縱是平原君的門客改主來投,他也是毫無顧忌地接納。如此三五年,信陵君的門客士子便蕩蕩乎三千餘人,竟超過了昔年養士最多的孟嘗君,成為戰國養士之最!

戰國養士之要,首在權臣的封地根基。沒有封地,士子來投便衣食無著,自然談不上接納門客。門客士子三千,其衣食住行之費用比同等數量的軍兵卻是大了數倍!沒有百里以上封地的尋常貴胄,根本無能為力。此養士之難也。

信陵君在趙國沒有封地,尋常看去便無法養士。然則,一切難題竟都是水到渠成般化解了。其時信陵君救趙敗秦,功勞聲望名重山東。趙孝成王因不敢兌現原先對救趙功臣的封地承諾,已經使天下議論紛紛,此時便做出了分外慷慨的姿態,非但將邯鄲最大的一片王宮園林撥給了信陵君做府邸,號為「信陵園」,且月支千金以為衣食。山東各國惟恐不能結交信陵君這般救亡名臣,此時風聞其招士納賢,便紛紛贈金贈物。列國鉅賈大賈為昭示義舉,也各各慷慨解囊。倏忽一年,信陵君財力反倒是比在大梁還要充盈,足堪蕩蕩三千門客了。

自然而然地,信陵園便成了每年立秋掄材大典的不二會場。

掄材者,遴選木材也。《周禮.地官》規範其山林土地官員之職責云:「凡邦工入山林而掄材,不禁。」也就是說,邦國工匠在特定時節進入山林挑選木材,是法度允許的。進入春秋戰國,掄材一詞流變為考校遴選人才的專用語。雖說百業都有掄材之說,都有掄材之舉,然最引國人關注的,還是士子們的掄材大典。

這種掄材盛會,並不是為某國某郡實際選拔賢能,而是以大聚會大論戰的形式,切磋探究天下大勢,一年一個主旨議題,各家各派暢所欲言,個中翹楚便一舉成為天下名士,周遊列國便是身價百倍。如此功效,非但士子們人人視為一舉成名之盛典,便是各個邦國也是深為關注,紛紛派出秘密特使或各種形式的斥候到會踏勘,以求有用之才。

依著傳統,掄材大會的主旨議題由東道主會同公認的名士大家商定。

夏至時節,信陵君正與毛公薛公等一班名士會商論戰議題,卻有門客報來,說荀況大師過趙,將南下楚國。信陵君頓時一振,立即親自駕車趕赴邯鄲郊亭,大禮將荀子迎入信陵園上賓館入住。此時孟子已去,這荀況便是最有名望的學問大家,天下皆呼為荀子。這荀子非但學問淵深,論戰犀利,年輕時便是孟子的論戰勁敵,更有一樣過人處,便是為人平實本色,全然不似孟子那般霸氣逼人。有荀子坐鎮,掄材大典便會少去諸多麻煩。

當晚,信陵君大宴邯鄲名士,為荀子接風洗塵。當信陵君陪著荀子步出廳堂時,士子們的目光齊刷刷掃了過去——荀子正當盛年,頎長挺拔,不胖不瘦,薴麻布衣,短腰布靴,一頂久經風吹日曬已經由綠變白的竹冠壓著灰白的鬚髮,滄桑風塵刻在溝壑縱橫的黝黑臉膛,明澈的目光漾出一片深沉平和的笑意,方到廊下便是拱手一周:「荀況過趙,特來拜會信陵君,就教諸位同人。」

僅此一句,便見荀子謙和。幾百名士子一齊拱手高呼:「恭迎先生入趙!」

宴席設在大池邊的胡楊林下,天中明月高懸,林間風燈高挑,晚風徐徐,蛙鳴聲聲,一派夏夜風光。酒過三巡,信陵君起身向荀子肅然一躬:「子為天下大家,領袖士林。無忌敢請先生為今秋掄材大會點題,以孚眾望也。」

荀子一拱手笑道:「天下士子,八九在趙,況何能獨孚眾望?願先聞諸位擬議,以開我茅塞。」信陵君知荀子謙和,便拍得一掌笑道:「也好!有題議者便先說來,先生評點定奪便了。」

「我等有議。」一個藍衣士子從一片藍衣大案中站起,揮手向身後一圈高聲道,「我等皆從稷下學宮入趙,人稱『邯鄲稷下』是也。我等以為:昔年孟子荀子兩位大家,在稷下學宮論戰人性未了;而今天下人慾橫流,善惡不分,急需以正視聽;今秋論戰議題當為:人性孰善孰惡?何以克惡揚善?」

「好!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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