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咸陽初動 第五節 霜霧迷離 宮闈權臣竟託一人

甘棠苑的秋色是醉人的,華陽夫人終日徜徉林下,竟是每每忘歸。

甘棠者,棠梨也,古人亦呼杜梨。說是梨,太小,味澀而酸,除了釀酒,很少人吃。便是這果實不起眼的甘棠,卻有兩樣非凡處:一是材質奇絕,葉可染布,木可製弓,果可釀酒,通身一無廢物。二是花兒開得絕美,白棠似雪,赤棠鮮紅。萬木蒼黃的八月秋日,雪白血紅的棠梨之花便如火如荼般燦爛燃燒起來,時有片片黃葉墜地,直將淒涼美艷在蕭瑟秋風中淋漓盡致地一片揮灑。

天下甘棠之盛,莫如中原的殷商故都朝歌。當年周武王統率紅色大軍與殷商的白色大軍血戰朝歌郊野,雪白血紅茫茫交織,殷商國人便說是甘棠遍野如火如荼。從此便有了「如火如荼」這句民謠般的老話。周滅商後,仁慈的王族大臣召伯巡視殷商遺民,常常在已經成為焦土廢墟的朝歌城外的甘棠樹下與農夫工匠盤桓。庶民感念召伯,便有了那首流播天下的《甘棠》:

蔽芾甘棠 勿剪勿伐 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 勿剪勿敗 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 勿剪勿拜 召伯所說

自舉族隨宣太后進入秦國,華陽夫人便愛上了中原的棠梨之花,每逢秋日便整日漫步林間,看著如火如荼的花海,看著飄零墜地的落葉,便有萬千滋味凝聚心頭。在太子府的妻妾群中,華陽夫人是孤獨的。所以孤獨,不僅僅是她的深居簡出,更在於一種奇特的尷尬。論身份,她是太子正妻。論爵次,她是夫人。無論是禮法還是傳統,她本當都是毫無爭議的主內掌家,太子府的所有女人都當屬她轄制。但是,一個致命的缺失卻使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

為人妻二十三年,她沒有生下一兒一女。

禮法有定:正妻生子為嫡子,嫡長子便是本門法定承襲人;其他嬪妾所生子女,即或年長排行在先,也不能取代嫡子的位置;若正妻沒有子女,便要在其他嬪妾所生的「庶子」中遴選出一名做嫡子,承襲本門基業與榮耀。因了始終無子,她在太子府的地位便漸漸微妙起來。在嬴柱還不是太子的時候,一切都風平浪靜,她還勸嬴柱多納嬪妾多生子,以利將來選賢立嫡。然自嬴柱做了太子,一切利害關聯便驟然放大了:正妻眼見便可能成為王后,嬪妾們若不能成為夫人、世婦、八子等封爵女官,便要永遠的沉淪為冷宮活寡;誰是嫡子,眼見便能成為儲君成為國王,若是庶子,便註定要成為苦做功勞的臣民。利害天壤,原先潛伏的種種齷齪便如洪水般大肆氾濫了。

嬪妾們個個美艷,且大都生有一兩個兒女,於是便生出了覬覦之心,紛紛圖謀取她而代之。戰國之世禮法原本鬆弛,宮廷女眷們的地位也如同朝堂臣工一樣,沒有一成不變的定規,人事隨時隨地都可能新舊代謝。卑微者以才能取代高位貴胄,從來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遠者不說,秦孝公之後的秦國宮廷便是一路的天翻地覆,毫無常理。

孝公與胡人宮女交,生子便是秦惠王,若非胡人宮女自己出走,這個胡女便是國後了。惠王正妻惠文後有才無子,將胡女嬪妃所生的嬴蕩認了嫡子,做了太子,那個胡妃便莫名其妙地病逝了。惠王的另一個嬪妃,楚女羋八子生子嬴稷,也因於惠文後不和,便母子雙雙去燕國做了人質。嬴蕩(秦武王)舉鼎驟然慘死,縱橫宮廷一生未敗的惠文後,便在羋八子母子回秦後莫名其妙地壽終正寢了。羋八子原本是楚國為結好秦國而獻給秦惠王的遠支王族女子,入宮一直是「八子」的低等女爵,然其才具過人,機敏幹練潑辣,理亂定國而攝政,便成了赫赫大名的宣太后。因了宣太后因由,秦宮從此多楚女,楚女與胡女便成了秦國宮廷的兩個大群。秦昭王的嬪妃中有六名楚女,王后自然也是羋姓楚女。秦昭王立的第一個太子嬴倬,便是楚女王后(羋後)的親生長子。

嬴倬三十歲病死,多年之後,封爵安國君的嬴柱才被立為太子。

由庶子而安國君,由安國君而太子,嬴柱的煌煌飛昇,其功全在母親。嬴柱的母親是秦宮女子中又一個另類。她本是唐國女子,也是「八子」低爵,號為唐八子,嬌小玲瓏得玉人也似,聰穎有學,性情可人,很得秦昭王寵愛。然若僅僅是寵愛,遠遠不足以促成孱弱的嬴柱由庶子而成為太子。畢竟,床笫風情與諸般才藝,王宮女子們爭奇鬥艷各領風騷,誰也說不得獨佔鰲頭。面對奔放率真的胡女與火熱柔膩的楚女,一個嬌小得如同自己故國一般的唐八子,卻有著非凡的應對。先是以才情得宣太后器重,繼而以課督諸王子修業得秦昭王讚賞,在蜀侯嬴煇屢次發難之際,她都保持了頗具大家風範的包容與忍讓,從來沒有明火執仗地洶洶糾纏。更為難得的是,唐八子在諸般爭鬥的宮廷糾葛之中,猶能在老秦王面前一如既往的純情嬌媚,除非老秦王詢問,自己從來不訴說委屈是非,只全副身心地侍奉老秦王舒坦。與朝中權臣也從來沒有任何交往,只督責兒子嬴柱修身力學培植王孫。老秦王大是感慨,曾經幾次對嬪妃們說:「唐八子才不及太后,德猶過之。你等但如八子,宮廷安矣!」

有了唐八子,便有了安國君,有了新太子。有了安國君,有了新太子,也便有了眼見將成事實的唐太后。子以母貴乎?母以子貴乎?在風雲詭譎恩怨似海的深深宮闈,誰卻能說得清楚?

華陽夫人之難,卻是比惠文後宣太后唐八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宣太后唐八子都有賴以寄託的兒子,她沒有。惠文後雖然沒有兒子,但卻有著老秦人的根基勢力,更有著德才兼備的朝野口碑。這兩點,她都沒有。然則事有奇正,華陽夫人也有著自己獨具一格的過人之處,否則她早已經沒有資格為立嫡憂愁了。華陽夫人的獨具一格,在於吳女特有的柔媚細膩舒緩,除了對國事一無才思,詩琴歌舞卻是天賦過人無一不精,加之臥榻之上風情萬種,太子嬴柱每與相處,便覺大是享受。

然真正使嬴柱離不開她的,卻是她的醫護之術。也是天意玄奧,華陽夫人的父親也是羸弱多病之身,她從小便熟悉病榻,不知不覺竟跟著府中白髮蒼蒼的老醫士學會了諸多救急醫護之法,且操持得極是純熟。初入太子府,聰慧過人的她便嗅出了風中飄蕩的草藥氣息,嗅出了夫君身上的獨有病味兒。

新婚合巹,嬴柱大汗淋漓地奮力耕耘著柔嫩肥美的處子沃土,卻突然從她胸脯上軟軟地滑了下去。顧不得身下一片飛紅,顧不得說不清的痛楚與喜悅,她連忙翻身爬起,濕漉漉的身子便貼上了嬴柱,嘴對嘴的大呼大吸,待夫君稍有喘息,又是兩支雪亮的細針捻進了中府、陰陵泉兩處大穴,再將一顆碩大的蜜煉藥丸咬碎用舌頭頂進了夫君嘴裡。僅僅是小半個時辰,嬴柱便又生龍活虎地撲到了她身上,那一夜,她連聲音都喊啞了。事後嬴柱越想越驚奇,問她不召太醫不害怕麼?她卻只是柔柔一笑:「裸身相擁,要太醫看麼?儂毋曉得,太醫治病,救急醫護卻比不得我了。」嬴柱大是欣慰,從此便對身邊侍從有了一道秘密指令:在外但有不測,立即告知夫人!

惟其如此,對於正妻地位,華陽夫人絲毫沒有感到幾多威脅。使她真正上心而生出憂慮者,便是立嫡,沒有滿意的嫡子,她終究是沒有歸宿的——

「喲!小妹卻好興致,害我好找耶!」

華陽夫人驀然回身,只見雪白血紅的棠林深處倏然飄動一幅嫩綠,便笑著迎了過來:「華月姐姐有得空了?儂毋曉得,小妹正想姐姐呢。」綠裙女子正是華月夫人,高聲大氣笑道:「喲!偏你嘴兒甜,只哄得老姐姐高興。」華陽夫人嬌笑道:「誰教姐姐能事了?儂毋高興,我卻靠誰了?」說罷便親暱地拉起了華月夫人的手,「來,姐姐茅亭下坐了,小妹給你操琴唱歌,我自寫辭的《甘棠》,儂聽聽如何?姐姐只說,上茶上酒?」華月夫人進得茅亭,便用雪白的汗巾匆匆沾拭著額頭與紅撲撲的臉膛,一邊笑道:「不茶不酒不聽唱,都改日了。今日老姐姐一路趕來,只討個話便走,沒忒多工夫聽你悠悠磨叨。」華陽夫人嬌嗔道:「自來有事都是姐姐了斷,我只聽命便了,何時要討我話了?」華月夫人咯咯笑著將華陽夫人摁到了石墩上:「喲!誰教你有個好夫君也!小事老姐姐做得主,你的大事不聽你聽誰?」華陽夫人頑皮地做個鬼臉:「耶!好夫君我又沒得獨佔,姐姐倒是分得開。」「小妮子!」華月夫人紅了臉一點華陽夫人光潔的額頭突然低聲,「林中沒有別個人麼?」華陽夫人連連搖頭:「沒沒沒,除了棠梨便是我,儂只說也!」

華月夫人低聲說了半個時辰,末了笑道:「如何?只看你主意了。」

華陽夫人咬著嘴唇默然一陣,長吁一聲道:「姐姐主意無差,方今也只這一條路了,通不通都得試試。知人任事,小妹不如姐姐。姐姐但信得此人,便是他了。」

「老姐姐信!」華月夫人一拍石案,「此等事宜私不宜官,老蔡澤反倒束手束腳。此人只要探清異人底細詳情,回秦事老姐姐再來設法。他縱有詐,老姐姐也留得一手!」說罷又是一陣低聲密語。

「姐姐也忒狠了些。」華陽夫人笑了,「好,但憑姐姐主張便是。」

「他只實在,我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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