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咸陽初動 第二節 丞相府來了不速之客

回到咸陽,蔡澤心下總是沉甸甸的。

老秦王採納他的八字安秦新方略,原在意料之中。然則,將最重大的立嫡事務也壓給了他,卻是蔡澤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按照法度,確立太子是國事,大臣得參與議論,或奉詔考校候選王子之才德。然,太子立嫡卻是沒有定規。戰國傳統,若非牽涉王室權力,貴胄立嫡尋常都作為家事決斷;若立嫡牽涉到王室權力格局,則國君視情形而決定干預程度。齊威王時,丞相靖郭君田嬰無嫡子,齊威王便直接下詔,立其庶子田文為靖郭君嫡子,爵封孟嘗君。戰國之世,國君親斷王族大臣立嫡事務,這件事最是引人矚目。目下,太子嬴柱的嫡子確立,直接關乎王位大統,遠非孟嘗君之事可比,本當秦王親自處置,誰想卻壓到了蔡澤頭上。若僅僅是事關重大朝野矚目,蔡澤倒絕不會畏難,名士建功立業,無克危難何見功勳?要害處在於,太子立嫡直接關涉王族各支脈的利害格局,棘手處太多,事事都是投鼠忌器,外臣極難操持。再說,戰國之世崇尚將相之功,名士當國或兵爭擴地,或富民強國,這種宮廷斡旋,天下難見其功,也非名士所長。以范雎斡旋之能,當年奉秦昭王之命考校王子,也是淺嘗輒止,三個月後便辭相歸隱,其間難處可想而知。蔡澤很是內明,深知自己在資歷威望、功業根基、斡旋奇謀等諸般方面,在戰國秦的歷代丞相中都是平庸的,與商鞅、張儀、魏冉、范雎不可同日而語。縱是此等四位赫赫大才,最後也都在雄主末世的宮廷斡旋中敗北而去。蔡澤何能,避之惟恐不及,何曾想過一身承當?

然則,蔡澤還是受命了。

秦昭王讓他看得那箱密件,使他不得不接受這一棘手特權。密件有目下老臣們對擇立太子嫡子的上書,有當年范雎對諸王子的查勘上書,有太子嬴柱的自查上書等等。然最令他驚詫的是,竟然還有河西隱者士倉的一卷秘密上書!士倉對太子諸子有八字評判——不習經國,惟好弓馬!最後硬邦邦寫道:「士倉布衣,率性建言:諸王孫若不習計然經國之學,秦國危矣!」正是士倉的上書,使他不得不接下了這件棘手的差事。士倉是范雎秘密舉薦給太子嬴柱的,是通過蔡澤的傳信促成的,依著法度,兩人都是「私舉」。當此局勢,士倉舉薦他督導王孫,他能拒絕麼?且不說這件背著老秦王的「私舉」密行之罪,只有自己接受詔命才能化解,只自己憑著精通計然之學入秦為相,便是不能拒絕。這個士倉究竟何許人也?若果真隱士,走便走矣,何須來此一番狗拿老鼠?

苦思不得其所,蔡澤便決計先到太子府知會交接。

蔡澤軺車轔轔到了太子府,家老連忙迎來,說太子正在池邊亭下。蔡澤說聲無須通稟,便搖著鴨步逕自向池邊走來,石亭在望,便是呵呵一笑:「好一股香!誰道良藥苦口也?」嬴柱剛剛放下藥盅,站起來一拱手道:「開府丞相竟能如此逍遙,綱成君無愧大才也!」蔡澤詭秘地搖搖手:「奚落管個甚用?老夫是螞蚱拴得憋腿,沒個蹦達。」嬴柱不禁笑了:「足下方得晉爵開府兩樁喜慶,如何卻成了憋腿螞蚱?」蔡澤坐進了對面石礅,卻只看著嬴柱不說話。嬴柱大奇,欲待發問,卻聞遙遙一聲長呼:「王命詔書到——」

嬴柱匆匆迎到亭外。一名白髮老內侍已經捧著詔書走了過來,接著便是尖亮的誦讀:「秦王詔命:太子嬴柱,鎮國監政,當以綱成君蔡澤之方略行事,代丞相督察政事。大秦王五十四年夏四月。」老內侍宣罷去了,嬴柱卻捧著詔書兀自愣怔。

「安國君明白麼?」石亭傳來蔡澤的嘿嘿笑聲。

「明白個甚!」嬴柱霍然轉身,蒼白浮腫的臉驟然紅了,「我代丞相督察政事,你這丞相做甚?你之方略,我卻如何知道?鎮國監政變成了署理政務,父王分明是老——」

蔡澤卻悠然自得地笑了:「署理政務者,熟悉國事也,不好麼?」

「甚個好不好,是不合法度!」

「職事變通,與法度無涉。」

「儲君與丞相職事,焉能動輒變通!」

「安國君少安毋躁。」蔡澤虛手一請,將喘著粗氣的嬴柱請進了亭下坐定,便是淡淡一笑,「敢問安國君,近日可曾上書?」嬴柱目光一陣閃爍,終是點了點頭。蔡澤接道:「如此變通出在安國君上書之後,便必與安國君上書相關。只做如此想去,斷無差錯也。言盡於此,老夫告辭。」

「且慢!」嬴柱霍然站了起來,「我署政事,豈非罷黜了丞相?」

「甚個說法?」蔡澤一臉正色,站起身邊走邊說,「老夫依舊開府丞相,足下依舊鎮國太子。敢請安國君明日過府,與老夫交接便了。」說罷便搖著鴨步逕自去了。嬴柱望著蔡澤背影愣怔半日,竟是回不過神來。

蔡澤回到府邸,正是日暮時分,竟起了咸陽極是難得的徐徐涼風,庭院燥熱之氣大減。蔡澤便吩咐書吏將書案搬到庭院寬闊通風處,一張大席四盞風燈,要消受一番夜讀消夏的自在。方得就緒,卻見家老輕步走來道:「家主,有一士子求見,說是帶信而來。」蔡澤正夜讀興頭正濃,一揮手便道:「不見。信拿回付賞金便了。」家老湊近低聲一句,蔡澤眉頭一皺卻又笑道:「既是如此,請他進來。」

家老去得片刻,便見一個白衣人飄飄而來,方近書案便是一躬:「濮陽商賈呂不韋,見過綱成君。」初月之下,來人束髮無冠舉止風雅,一團親和之氣竟如朦朧月光般瀰漫開來。蔡澤心下一動,虛手做請笑道:「足下入座說話。」

呂不韋一聲「遵命」,便撩起麻布長袍跪坐於大席邊緣,離著那張大案卻還有三尺之遙。蔡澤不禁便是一個拱手做禮:「先生通得這咫尺為敬之古禮,實屬難得也。」轉身便是一聲吩咐,「上茶。」呂不韋謙恭地微微一笑:「不韋一介商旅,粗通禮儀而已,不敢當綱成君褒獎。」蔡澤目光一閃笑道:「先生識得范君?」呂不韋一點頭,便從長袍襯袋中拿出一支細長銅管,雙手捧起膝行案前:「此為書簡,應侯不便入秦,不韋傳信而已。」

蔡澤接過銅管,見管頭泥封赫然,心下便是一動,當即用刻刀剔開泥封擰開管蓋抽出一卷羊皮紙打開,眼前分明便是范雎手跡:

蔡兄如晤:老夫隱退山林湖海,念安國君千里求助之誠,念兄無端受士倉之累,一事惟做消息告之:安國君庶子異人,已在趙國覓得蹤跡;此事賴商旅義士呂不韋之勞,欲知異人之情,盡可詢問之。決斷如何,憑兄自決,老夫自無說事。

蔡澤看得一陣心跳,面色卻是平靜如常,很隨意地捲起羊皮紙塞入銅管,再將銅管丟進了書案邊上的木函,悠然一笑:「先生入秦,欲商?欲居?欲遊?老夫或可助之。」

「先遊。」呂不韋滿面春風地笑著,「或商或居,待後再說了。」

「先生寄宿何處?」

「長陽道涇渭坊。」

「噢?」蔡澤不禁驚訝,「尚商坊豪闊客寓多矣!如何住了國人坊?」

「欲知秦風,當知秦人。尚商坊雖在咸陽,卻非秦之真髓也。」

「好!」蔡澤拍案笑道,「先生見識不凡,老夫便無須操持了。」

「綱成君國事繁劇,不韋告辭也。」呂不韋說罷起身,肅然一個長躬,便逕自去了。蔡澤欲待起身相送,卻見白色身影已經飄然過了池畔山麓,愣怔一陣,便重新拿出范雎書簡揣摩起來,思謀一陣,便轉悠到池畔燕山上去了。

范雎這封書簡卻是特異,且不說內中消息,單是這傳信方式便大是蹊蹺。依著商旅帶信規矩,泥封銅管便意味著傳信者沒有打開過書簡。若是尋常書簡,蔡澤絕不會生出疑惑之心。然則,這是事關未來君王權力的至大事體,其間有可能出現的權謀往往是匪夷所思!別個不說,便是那個士倉,分明是范雎舉薦給安國君第六子嬴傒的老師,分明是一個與宮廷毫無瓜葛的橋山隱士,如何便生出了一樁上書老秦王的奇事?驟然看到士倉上書,蔡澤如同吃了一記悶棍,一切辭謝立嫡事務的理由都被無邊的疑懼淹沒了,甚至對范雎也生出了一絲隱隱地疑心——此公莫非要借我之手有所圖?因了這份疑心,蔡澤對范雎的書簡只能不置可否,他要想想看看再說。況且,范雎在書中恰恰提到了呂不韋,從語氣看,還頗為倚重。從其人言談辭色看,呂不韋似乎不知書簡內容。然若果真不知,這書簡卻是如何捎來?莫非是輾轉相託?以范雎之能,要給咸陽丞相府帶一書信原是輕而易舉,如何竟要輾轉託付這個呂不韋?而呂不韋若知曉此信內容,而竟能安然面對,此人此事便是深不可測!

誠然,嬴異人有了下落確實是個好消息。今番奉命操持太子立嫡,有了這個少年聲望頗好而又久無音信的公子的下落,那個嬴傒便不再是唯一人選。只要有「擇」的餘地,對於蔡澤而言,操持起來便有利得多,且結果無論如何,至少都可以對朝野有個公正的交代。然則,這個嬴異人,卻不能輕易從這條途徑亮相。此間要害處,便在於范雎與呂不韋有無陰謀他圖?若有陰謀,蔡澤寧可選擇邦交途徑去趙國查勘嬴異人,而不願通過范雎呂不韋之「消息」途徑聯絡嬴異人。儘管范雎在書中已經言明只報消息,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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