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商旅大士 第四節 曠古未聞的商戰故事

卻說呂不韋范雎兩人回到天計寓,竟是一時無話。范雎年近花甲連日縱酒,一旦鬆心便是一身軟粘昏昏欲睡。呂不韋也不多說,只將范雎安頓在一間幽靜的臥房,派一個精細少僕專門看護侍奉,便匆匆去了天計寓書房。

「先生,去邯鄲車隊已經準備妥當,可否準時起程?」呂不韋剛剛翻開案頭報事策,便有一個白髮蒼蒼精神矍鑠的老人輕步走了進來。

「老總事,能否遲得旬日起程?」

「赴趙商隊是大宗生意,已於邯鄲議好交貨日期。」老人只是簡短一句。

「說得是。」呂不韋沉吟片刻斷然拍案,「老總事便安排車隊後日起程。旬日之後,我便兼程北上,大約可在濮陽會齊,如何?」

「如此甚好。老朽先行押隊北上,先生只須準時趕來交割貨物便是。」

「不。」呂不韋搖搖頭,「老總事年事已高,只坐鎮陳城照應可也。邯鄲商隊讓荊雲兄勞頓一場便了。」

「先生,」老人似有猶疑,「商隊公行,關關勘驗照身,荊雲義士——」

「老總事莫得擔心,此事我來安頓便是。」說罷便霍然離座,「走,驗看商隊。」便與老人匆匆出了天計寓,來到前院高大的庫房區。

長長的車隊整齊排列在倉儲高房外的林蔭道下,繞著湖邊成了一個巨大的扇形。每輛都是鐵皮包輪的大車,棕色牛皮將貨物苫蓋得嚴嚴實實,粗大的麻繩又將牛皮捆紮得穩穩當當,每車相距兩丈,只要犍牛入車上套,立時便是一支聲勢浩大的商旅車隊。老總事道:「總共三百輛鐵輪堅車,裝載一千具物事,只待先生做最後勘驗了。」

呂不韋點點頭,便隨意走到一輛車前奮力用肩膀一撞,長約三丈高約一丈的龐大貨車竟是紋絲不動毫無鬆垮喀啦的響動,便滿意地笑了:「橫載平裝,老總事的法子果然見效。」老總事肅然道:「這是十六名大工匠親自動手,連續三晝夜裝成的,確保千里顛簸,毫髮無損。」「好!」呂不韋轉身大步走上湖邊山亭,「只這一筆生意,便開了山東先例,做得五六筆如何?」老總事驚訝得連連搖頭:「此等生意風險太大,先生不可貪多,一筆足矣!」呂不韋遙遙打量著湖邊車隊笑道:「老總事未免小心過餘也。此等生意我便放手,別家可是做得來?」老總事惶恐道:「老主東曾立下規矩:財不聚一家,大宗生意一筆為限,要給同行留有利路,以免商家相殘。先生要六國盡做,老朽卻是難以承命。」呂不韋驀然回頭便是哈哈大笑:「老總事何其迂闊也!商事如戰,家父便是商戰之宋襄公。商家不爭利,猶如兵家不爭地,本業大道尚且不立,談何留利規矩?」老總事卻昂昂辯駁道:「先生有言,義為萬利之本。若一家盡攬天下之財,商道大義何在?」呂不韋便有些哭笑不得,一揮手道:「兩回事,回頭再說。犍牛車伕都齊全了?」

「四百名精壯車伕,八百頭秦川犍牛,全數在城外紮營三日,養息得好精神。」

「沿途糧秣?」

「商丘、陶邑、濮陽、朝歌、安陽、邯鄲、巨鹿七大站,均已備足糧草。」

「沿途關隘?」

「北上千里,楚魏韓趙四國二十三關,全數打點暢通,花費萬二千金。」

「這便好。」呂不韋輕鬆地笑了,「老總事只管照應好陳城根基,入山伐木、作坊打造兩件大事萬萬不可有差,北上押隊我來處置。」說罷便大步下了山亭,逕自進了湖邊那片莽蒼蒼的胡楊林。

胡楊林的深處有一座幽靜的小庭院,呂不韋踏上林間小徑遙遙望見庭院屋脊時便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呼哨飄蕩間便聞一陣短暫低沉的喉鳴聲傳來,待呂不韋走近庭院門前,一隻戴著鐵鏈的威猛黑犬已經蹲在了門廳一側,毫無聲息地打量著來人。呂不韋笑著一拱手:「獒兄,我可以進去麼?」黑犬威嚴地聳了聳鼻頭,竟是嘩啷一聲便躥上了門廳,頭只一頂,兩扇厚重的木門便光當開了。「多謝獒兄。」呂不韋又一拱手便走了進去,黑犬便昂頭蹲伏在門廳下如一尊石像般巋然不動了。

半個時辰後,一個黑色長袍黑布蒙面者送呂不韋走了出來,到得門口止步問道:「呂公,我可否帶荊獒同行?」呂不韋笑道:「只要於事有利,一切但憑荊兄。」長袍蒙面人便道:「此獒神異非常,與我失散六年而能尋覓到陳城,遠道大是有用。」呂不韋對著黑犬便是肅然一躬:「獒兄如此忠義,不韋敬佩不已。」此時黑犬已經蹲在了門側,對著呂不韋竟也是兩隻前爪一併一搖。呂不韋不禁笑道:「獒兄啊,你但隨行,第一位卻是保護主人。荊兄但出差錯,我卻找你要人也。」威猛黑犬卻陡地一噴鼻,轉過臉連呂不韋看也不看了。「獒子,不得對恩公無禮。」長袍蒙面人低聲呵斥一句,黑犬便立即爬在了地上,頭卻正對著呂不韋。呂不韋一拱手笑道:「獒兄對我之叮囑嗤之以鼻,足見神異無雙,何罪之有?不敢當了。」又回頭道,「如此神犬,荊兄何須鐵鏈囚禁?」長袍蒙面人嘆息一聲道:「荊雲大罪在身,恩公卻以義士待我,自當隱匿形跡。牠若自由,便會巡視整座莊園,若不慎惹事,荊雲何顏面對恩公?」「荊兄差矣!」呂不韋頓時肅然,「荊兄誅殺惡吏,為民除害,原是任俠仗義。不韋援手,亦是為天下正道張目。你我盡皆坦坦蕩蕩,何須隱匿行跡?便是這神獒,也莫委屈了牠,偌大商戰谷,有獒兄晝夜巡視,豈非大大一樁美事?」

「好。但憑呂公。」荊雲走過去拍了拍黑犬頭,「獒子,恩公給你開鏈了。」大獒聞聲霍然起身。荊雲便撩起長袍從皮靴中抽出一把短劍,青光一閃,便挑開了鐵鏈皮條。隨著鐵鏈嘩啷落地,大獒便汪汪兩聲對著呂不韋翻了兩個滾兒,嗖地躥了出去消失在樹林中去了。

「荊兄,我也去了。」呂不韋哈哈大笑著一拱手,便出了胡楊林。

兩日後,商隊逶迤北上,呂不韋親自送到陳城北門外十里郊亭,給初上商道的荊雲壯行。諸般事體完畢,呂不韋便回到天計寓匆匆來看望范雎。范雎大睡三日方醒,一番沐浴之後,一領寬鬆大袍一頭蓬鬆散髮,正在廊下悠悠踱步。呂不韋遙遙拱手笑道:「范兄,好清爽也。」范雎竟是情不自禁地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回頭樂呵呵道:「不韋呵,出世之樂,仲連之明,今日始得感悟也,不亦樂乎?」呂不韋便道:「難得范兄如此空明心境,走,亭下老陳湯等著你也。」范雎說聲好,便大袖飄飄地跟著呂不韋來到了前院。

四面三層胡楊林遮住了夏日的炎炎天光,綠草如茵,清風徐來,茅亭下一案美酒佳餚,當真是撩人胃口。范雎大步上前一番打量便是大聳鼻翼:「噫!這味兒卻是特異,似酸似甜還夾帶著異樣肉香,聞所未聞也!」呂不韋不禁笑道:「滿案佳品,范兄獨賞老陳湯,端的高人。」范雎也算講究食儀,思忖道:「老陳湯甚個講究?陳年老湯麼?」呂不韋搖頭笑道:「范兄也有不食之盲,難得難得!老陳湯者,非陳年之陳,乃陳國之陳,曉得無?」「噢——」范雎見事極快,頓時恍然大悟,「那定是陳國宮廷所創,流播民間之美味了?」「終是拎得清勒。」呂不韋又拽了一句楚語,「陳靈公別無所能,惟獨對食、色二字天賦異稟,日日美酒,夜夜佳麗,一朝亡國,卻只留下了這酒後湯,陳國遺民便呼為『老陳湯』了。」范雎不禁莞爾:「如此說來,這便是亡國湯了,你也不怕晦氣?」呂不韋不禁哈哈大笑:「好!那便晦氣均沾。」說著打開石案中間那隻絲綿套包裹的碩大銅鼎來,「來,嘗嘗。」

范雎一看,鼎中雪白碧綠金黃的一汪,便拿起旁邊大木盤中的細長木勺,小心翼翼地向自己的玉碗中打了半勺,一口下喉,冰涼酸甜又肥厚,休眠三日的肚腹立時便是咕嚕嚕一陣大響,不禁一聲讚歎:「好個老陳湯,妙不可言!」說罷也不謙讓,便一碗一碗的呼嚕嚕大喝,片刻之間,一大鼎竟是空空如也。

「沒有了,再上!」范雎一伸勺便叫了起來。

呂不韋笑不可遏:「范兄呵,老陳湯三日治一鼎,現做只怕也來不及了。」

范雎品咂著碗底湯汁驚訝道:「三日一鼎,如此周章麼?」

「你且聽聽。」呂不韋掰著指頭,「精米三合、芋子一升、乾紅棗一合、竹筍一支、小鴨六頭、逢澤麋鹿肉八兩、薑十兩、鮮蔥十兩、苦酒五合、井鹽一合、豉汁五合、淮南橘皮三葉,如此備齊,先分別製成素湯羹與肉湯羹,再合成,以極文木炭火煨得六個時辰,再入冰窖冷藏六個時辰,方可得一斗老陳湯。一斗兩鼎,可惜荊雲前夜與我痛飲大醉,為怕誤事,醒後請他喝了一鼎。」

「荊雲何人?也有如此口福?」

「至交義士,我請他總押商隊北上。」

「噢,商隊北上,你卻如何沒走?」

「范兄與士倉相會後,我再兼程北上不遲。」

范雎一陣默然,便與呂不韋飲了幾爵溫醇的楚國蘭陵酒,良久卻是一聲嘆息:「不韋呵,我雖不通商,然秉國多年,也算略知商道。嘗聞:商家言不及義。非不義也,實在是義利兩難也。你如此看重一個義字,對人對事盡皆如此,卻能與天下四大鉅賈比肩而立,匪夷所思也。」漫漫不經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