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政維艱 第四節 昭襄王暮定計然策

蔡澤忙碌著李冰赴任,內心卻是翻騰得江河湖海一般。

入秦為相眼看便是一年,自己的計然策還沒有任何施展,便被這個不期然冒出來的李冰奪去了富秦首功。雖說蔡澤絕非狹隘忌才之輩,對李冰也是激賞有加,然則總覺得不是滋味兒。自己挾計然長策入秦,說動應侯范雎讓賢薦賢,雖說也有唐舉襄助之功,畢竟自己是真才實學勝算在胸。做了丞相,蔡澤卻突然覺察到了秦國朝局的錯綜複雜與種種微妙,根基未穩便大張旗鼓做事,完全有可能一事無成便先淹沒了自己!警覺之下,蔡澤放棄了立即著手治理關中河渠的方略,而將紮穩根基放在了第一步,決意不急於做事,內心便給自己立下了個「切忌急功近利」的規矩。大半年來,朝局奧妙已經看得清楚了,有太子之名而無太子之實的安國君嬴柱,顯然將自己看成了未來股肱。幾方有實力的王族大臣,也都或明或暗地向自己示好。軍中大將們也與自己熟絡了許多,開府丞相的為人口碑眼看著便立起來了,一河冰水也眼看著竟是漸漸開了。只要自己摸準老秦王對身後大事的確定安排,蔡澤便可以放開手腳做事了。如此一來,蔡澤很是為自己這種范蠡式的智慧欣然陶醉不已——盈縮自如,明睿保身而後立功,大有陶朱公之風也!

然則,這種欣然陶醉卻被老秦王冷冰冰撕碎了。

當李冰的人禍說震驚朝堂而舉殿喊殺時,唯有蔡澤提出了不殺而役使的主張,斷語便是「雖詆毀秦政,然終是有用之才」。在那剎那巨變之時,蔡澤閃出的念頭便是:既要給老秦王留足臉面,又要保住李冰為我所用,還要顯示開府丞相的胸襟似海。就官場急智而言,能在間不容髮之際三面皆顧,實在已經是難能可貴了。然則,老秦王冷冰冰一句「何為秦政」,蔡澤便立時大感不妙。後面那些痛心責難雖是面對請殺李冰的大臣們說的,卻更是令蔡澤脊梁骨發涼。其中根由,便是老秦王對他這個開府丞相的主張連一個字也沒提;沒提不是遺忘,而是生生顯出了冷落,顯出了他比請殺的臣子們更有私心!更要緊處,事先老秦王已經與他商定了朝會事宜:李冰應對之後,由他與太子嬴柱一起酌情提出對李冰的任用,老秦王首肯而已;可情勢一變之後,老秦王竟全然拋開了他與太子,斷然親自下詔,將李冰這個布衣水工一舉擢升為郡守,且是左更高爵賜鎮秦王劍,直是匪夷所思!詔命一宣,老秦王連他看也沒看一眼便逕自大笑去了。此情此景,情何以堪?

畢竟,蔡澤不是平庸之輩。散朝之後冷靜思忖,他猛然悟到自己又犯了入秦之初說范雎的大錯:不從謀國做事處著眼,而只以全身自保為念,才有了立足於權術的種種應對;此等作為在山東六國可能不失為高明,然在秦國卻是註定碰壁!為相近年不施展,大才在前無膽魄,所謂的計然策只剩下了吆喝,老秦王何等君主,便覺察不來麼?蔡澤啊蔡澤,你在范雎面前已經碰壁了一回,這次又碰一回,當真其蠢如驢也!當日若非唐舉指點,范雎何能隱退而舉薦你入秦為相?目下沒有了唐舉此等高人,你卻如何?難道就無可救藥了?果真如此,你蔡澤還有臉做燕山名士了?

蔡澤狠狠地咒罵了自己一番,靜下心來仔細揣摩,立即明白了該當如何。

第一件事,全力以赴地為李冰入蜀做好鋪墊。老秦王如此重用李冰,給李冰的權力比王族大臣出任的蜀王蜀侯還大,顯然便是將治蜀重任一舉壓在了李冰肩上。若依原先的立身之道,蔡澤自然也是贊同無疑,然而卻絕對不會周詳謀劃,更不會全力以赴。經此朝堂之變,蔡澤鄭重告誡自己:一定要大道謀國無私做事,否則便將一事無成灰溜溜地離開秦國!全面權衡了秦國大勢與蜀地之危局,蔡澤確認老秦王決策堪稱明斷,李冰天賦奇才更兼風骨凜然,確是治理蜀郡的上上人選,非但要全力支持李冰,更要將治蜀當做富秦大政,當作該由丞相全局調遣的大事來做,絕不能泛酸掣肘!

雖則如此,蔡澤總覺得此事有失周全,記得老秦王下詔之時自己心頭便是一閃,可當時沒想明白,也不敢說,便將這個疑惑壓了下來。如今公心一起,此事頓時明白如畫,——秦法有定:無功,得任事而不得受爵;連張儀之武信君與范雎的應侯,都是在任相建功後封爵的,而蔡澤這個丞相則至今尚無爵位;今李冰固當大任,然尚未赴任便得十二級高爵,秦法豈不錯亂失序?此例一開,後必倣傚,秦法豈不淪喪?秦國獎勵軍功,要害便在這爵祿之上,爵祿濫賜,必傷朝野功業報國之心,豈是小事?

想得明白,蔡澤立即上書秦王,剖析了其中利害,直言不諱地「請除李冰爵位,以正秦法」!蔡澤已經想好,秦王若有責難或不予理睬,自己便立即請辭。不想上書次日,老秦王便緊急召蔡澤進宮,當著太子嬴柱的面,對蔡澤當頭便是一躬:「丞相公心護法,本王謹受教也!」蔡澤熱淚盈眶,當即便請命自任蜀道總使之職,以六年之期開通蜀道!秦昭王很是驚訝,但卻呵呵笑了:「丞相甘赴難事,足見已將治蜀納入大局了,老夫欣慰也。然則,此事非綱,丞相還是任用一個屬官去做了。」說罷便打著呼嚕睡著了。

怏怏而歸反覆思忖,蔡澤最後還是認定老秦王沒錯。的確,無論這條路多麼重要,畢竟都不是綱,一個丞相做了修路總使,誰卻來統攝全局政事?綱為何物?全局要害也,大廈樑柱也,開府丞相之職責也。開府丞相不總攬全局,卻要做一方路工,老秦王如何不失望?看來,自己的第二件大事應該著手了。

一月之後,丞相府頒布了在蜀地推行郡縣制的法令,開通蜀道的諸般事務也做實了,李冰入蜀的屬員配置也全部就緒。就在五月大忙到來之時,蔡澤與太子嬴柱率領全體朝臣在咸陽南門外郊亭為李冰餞行。李冰爵位被除,大臣們疑懼消散,對李冰變得真誠了許多,紛紛舉著酒爵對李冰諸般叮囑,李冰卻始終都是那種淡淡漠漠地微笑著。

蔡澤卻擔心這位深得老秦王激賞的水神記恨,特意自己駕著軺車將李冰單獨送到了南山腳下,臨別笑道:「公若治水有成,蔡澤第一個為公請命,必使公高爵於國也!」一陣愣怔,李冰便是哈哈大笑:「原來丞相心病在此,在下何其蠢也!」說罷下馬肅然一躬,「李冰生平之志,唯求一官身水工領民治水。能得郡守之職,統攝一方民力財力,於治水有百利而無一害,固此欣然受之也!水患消除,蜀地富庶之日,秦國便沒有了李冰,何言高爵於國矣!」蔡澤大是驚訝:「先生師陶朱公之風,功成身退?」李冰搖頭笑了:「我為水工,天下水患未盡,安敢言功成身退?」說罷一聲告辭,便上馬去了。

愣怔怔看著李冰人馬隱沒在了南山谷口,蔡澤方才長嘆一聲,回車進了灞水河道。午後炎熱,走得幾里蔡澤覺得乾渴,便在道邊一片樹林中停下軺車,坐在一方大石上打開水囊喝了起來。正在此時,卻聽道邊轔轔車聲,一人笑道:「高人便高,丞相果然在此也。」蔡澤抬頭一看,一個胖大的身軀已經已在眼前,不是嬴柱卻是何人?

「安國君荒野來尋,莫非又來採藥?」蔡澤揶揄地笑著。

「愧對丞相,嬴柱這便賠禮了。」嬴柱深深一躬,便坐在了對面大石上,「丞相舉薦名士助我,嬴柱舉動卻未預聞丞相,實在有違君子之道。然則事有原委:嬴柱原以為丞相不世大才,嬴柱即或出得幾彩,何能掩丞相光華!卻未曾料到,丞相遲遲不行計然長策,竟讓嬴柱先出治蜀對策,陷丞相於難堪境地。憑心而論,嬴柱實為父王所逼,對策自保,未曾慮及其他,尚請丞相見諒。」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也!」蔡澤瞪起了一雙細長晶亮的三角眼,很想嘲諷地笑一笑,瀰漫在臉上的卻是無法掩飾的驚訝,「安國君但說,君之所為,是否士倉指點?」

「是。不全是。」

「此話何意?」

「士倉告誡:謀國有大道,根基在功業,身為儲君重臣,不能盡以權術立身也。自省往昔行徑,嬴柱抱愧無以自容。仔細想來,蜀亂根源原本清楚。水患、路塞、王侯領地自治,此中弊端誰個不知?無人點破者,無非畏懼傷及王族利害而已。得先生訓誡,嬴柱決立公心正道,便有了那捲說真話實話的上書。如此而已,實在平常得緊。」

良久默然,蔡澤終是一聲喟嘆:「謀國有正道,根基在功業。士倉說得好啊!」

「嬴柱今日尋來,便是想給丞相一個消息。」

「噢?安國君又要出驚人之舉?」

「哪裡話來?」嬴柱細長的眼睛閃爍著,「父王決意巡視關中,丞相有何見教?」

「如此說來,安國君奉王命隨行了?」蔡澤心下驚訝,臉上卻很是淡漠。

嬴柱搖搖頭道:「今晨進宮探視母親,方才得知。」

「沒有大臣隨行?」

「詳情不知。」

「甚時起行?」

「三日之後。」

「好!事或有救!」蔡澤一掌拍下,又連連搖晃生疼發紅的瘦手,「這個機會斷不能錯過,你我都須得同行巡視。說說,安國君有何謀劃,要老夫給你讓道麼?」

「兩岔了,兩岔了。」嬴柱連連擺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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