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政維艱 第二節 天地不昭昭 謀國有大道

次日落黑,嬴柱車馬終於匆匆過了涇水,再向南翻過北阪便是咸陽了。

嬴柱剛剛鬆得一口氣,便聞篷車外馬蹄聲疾,嬴傒在車外低聲急促道:「君父,北阪紮了軍營!是繞道還是停車請令?」嬴柱略一思忖便掀開車簾道:「你上車護住先生,無論何事,不許出來!」說話間已經跳下篷車上了嬴傒戰馬,待嬴傒在車中說聲好了,又吩咐二十多名騎士前後護持篷車,便策馬飛馳直向北阪而來。

北阪,原本是咸陽北面一道孤立的土原,南北寬約十餘里,東西橫亙近百里,南面大下坡是咸陽,北面大下坡便是涇水河谷。這道土原地勢高峻林木蔥蘢,歷來是咸陽北面天然的要塞屏障。雖則如此,北阪卻極少駐軍。尤其是秦惠王之後,北方的河西高原已經被秦國牢牢控制,除了陰山匈奴,來自北方的威脅基本已經消除,北阪便只成了「金城湯池」的標誌而已。如今這座軍營突兀駐紮北阪,封鎖了北面進入咸陽的道口,也實在是令嬴柱莫名其妙。眼看軍營連綿在前,嬴柱絲毫沒有減速,領著身後車馬自顧隆隆衝來。

「車馬停隊!驗令通行!」道中鹿砦後一聲大喝。

「安國君駕到——」一名騎士高舉火把遙遙喝道,車馬隊便風一般捲到了鹿砦之前。嬴柱一勒馬,手中一面黑玉牌便飛了出去。

「封君令牌,不能放行!」鹿砦後一聲粗喝,黑玉牌又嗖的飛了回來。

「請王陵老將軍出營說話。」嬴柱一瞄那面大纛旗,便知道這是五大夫王陵大軍。

「如此大人稍待。」鹿砦後一聲應答,便見一支響箭帶著哨音直飛軍營深處,頃刻之間便是馬蹄如雨,一員大將風馳電掣般捲到營門,勒馬間哈哈大笑,「啊呀呀,安國君如何到了這裡?」

「我奉王命,旬日前北山治藥,沒有即時令牌。」

「篷車中便是藥材了?」

「藥材另車在後,篷車中是為父王診病之神醫。」

「好!打開鹿砦,百人隊送安國君回咸陽!」王陵一揮手,便有一個百人騎隊從燈影裡飛出鹿砦,兩列夾護住嬴柱車馬。王陵笑著一拱手道:「老夫固與安國君相熟,卻也得按上將軍令行事,尚請見諒。」嬴柱笑道:「何消說得,閒暇時再與老將軍盤桓了。」說罷一揮手,便策馬去了。

一路出營進城,便見王城區外軍士林立,國人區長街也是甲士游弋森嚴定街。嬴柱本欲先到丞相府見蔡澤,問清究竟何事召他緊急還都,然一想身邊有王陵的百騎隊「護送」,便只有悻悻作罷,回到府中也顧不得細想,便先忙著親自安頓士倉的衣食居所。

這士倉卻是奇特,堅執不住嬴柱原先預備好的華貴庭院,只要住一間茅屋,說辭只一句話,「老夫土性,沾得茅草便塌實。」嬴柱不能勉強,便與家老一陣密商,立即騰出了僕役居住的一座小院落,打掃乾淨收拾整齊,便請士倉去看。進得小院也沒有影壁,迎面便是一株合抱粗的大柳樹,柳芽初發,嫩綠清新;柳樹後一座土丘,荒草荊棘交錯,卻活似一座荒塚;土丘後又是三五株細柳,細柳後一排三間茅屋,屋旁便是一口青石井台的老井。

士倉看得呵呵直笑,「好好好,只是太得乾淨也。」旁邊的嬴傒忍不住便是嗤的一笑,嬴柱瞪得兒子一眼,回身肅然拱手道:「此地原本是修建府邸時的工役棚,土丘便是挖池泥土堆積。除了幽靜,實在簡陋得一無是處,先生堅執要沾土,嬴柱卻是慚愧了。」士倉哈哈大笑,「安國君儘管慚愧可也,老夫卻只管舒坦便是!」一言落點,嬴柱也不禁笑了起來,「先生如此簡約,嬴柱無由效力,心下老大不安。」士倉呵呵笑道:「這吃喝老夫卻是講究,不知安國君何以安頓?」嬴柱鄭重道:「天下珍饈美味,但憑先生指點名目。」士倉連連擺手,「錯錯錯,你說的那些物事不叫珍饈美味,叫爛腸之食。老夫要咥的,是橋山野果,要喝的,是飛瀑山泉。沒得這兩樣,老夫渾身毛病也。」嬴柱慨然道:「先生但說個名目數量便了。」士倉掰著指頭道:「松子、榛子、酸棗、山杏、野梨、羊屎棗、麥李子、山柿子、山栗子、山核桃等等等等,只要是橋山採摘,老夫都咥得,每日六七斤可也。」嬴柱思忖道:「山水,是否先生莊側之瀑布了?」「然也!」士倉得意點頭,「水就省事些個,每月三罈,老夫只做水引子便了。」嬴柱驚訝道:「先生不食五穀麼?」士倉便皺起了眉頭,「沒奈何時也得咥,只是生咥罷了,熟了咥不得。」旁邊嬴傒憋不住便大笑了起來,嬴柱正要發作,士倉卻擺擺手笑道:「不打緊不打緊,此子不笑,非此子也。天性使然,呵斥卻是無用。」嬴柱便是深深一躬,「先生山川胸襟,此子卻是無狀。」士倉便是哈哈大笑,「安國君苦心,老夫知道了。」

說話間家老已經將諸般瑣務料理妥當,過來一稟報,嬴柱便將士倉送進茅屋,自己便帶著嬴傒與家老告辭去了。回到正院已是三更,嬴柱便將家老喚到書房,仔細詢問蔡澤密書急召的原由。家老卻只說了經過:三日前,丞相府文吏夜半送來蔡澤手札一件,叮囑連夜急送安國君,便匆匆離去了。這幾日咸陽大是異常,家老派人四處探聽,卻是莫衷一是,甚也不知。

嬴柱心下鬱悶,不能安寢,一時竟莫名其妙地恐懼起來。他從來不涉國事,蔡澤秘密手札要他即刻還都,想必是國中發生了與自己有關的大事。此種大事,除了立儲,還能有甚?莫非父王忽生決斷,要廢黜自己這個太子而另立儲君了?極有可能!除了廢立大典自己這個原太子封君當事者必得到場外,其餘國事,自己在不在咸陽有誰過問呢?蔡澤不明說,便是不好說,若是委任國事,又何須蔡澤密書,早有王命車馬隆重迎接了。

三年前,范雎查勘十一位王子時,曾在嬴柱的太子府多有走動。最後一次臨走時,嬴柱謙恭求教,范雎只說了一句話,「明君在前,謀正道,去虛勢,儲君之本也。」從那以後,嬴柱幡然醒悟,除了潛心讀書,便是著意侍弄自己病體,對外則從來不用太子名號,為的便是韜光養晦,以免在父王對自己尚存疑慮之心的情勢下無端召來王子們的猜忌合圍。年前范雎悄然去職,卻給蔡澤留下了舉薦士倉做自己兒子老師的密簡。那日進宮,父王對自己的身體似乎也流露了滿意神色。如此等等,一切似乎都是順利徵兆,如何突兀便有如此巨大的轉折呢?果真如此,便只有兩個原因:一則是父王對自己病體徹底失望,二則便是有了十分中意的儲君人選。仔細揣摩,這兩點恰恰都是順理成章的。自己多病虛弱,已經是朝野皆知的事實。也正是因了這個緣故,自己從小便與軍旅弓馬無緣,純粹是一個文太子。如此一個「孱弱」缺陷,在戰國之世是很難為朝野接受的。父王對自己淡淡疏離而不加國事重任,顯然便是一直在猶疑不決。嬴柱不止一次的確信,只要父王有了中意人選,便會毫不猶豫地廢黜自己而另立儲君!那麼,這個新太子會是誰呢?一陣思忖,嬴柱恍然醒悟了,對,嬴煇,非他莫屬!心念及此,嬴柱不禁便是一陣悲傷,此人為君,我門休矣——

「君父,該練劍了。」嬴傒一陣風似的撞了進來。

「蠢豬!」嬴柱驟然暴怒,劈面便是一掌,「練劍練劍,頂個鳥用!」

挨了一掌的嬴傒摸摸臉卻呵呵笑了,「君父,還是出粗解氣,我沒說錯吧。」

嬴柱不禁又氣又笑,「出粗出粗,你倒粗出個主意來!」

「請來個老土包閒著不用,我能有個甚主意?」嬴傒低著頭小聲嘟噥。

「住口!」嬴柱一聲呵斥,點著兒子額頭便是痛心疾首,「嬴傒啊嬴傒,你已加冠成人,立身之道何在?你想過麼!頑劣無行,不敬先生,自甘沉淪,毋寧去死!」

「君父息怒。」嬴傒垂手低頭,「兒子原本景仰名士高人,可此人卻是土俗粗鄙,他若真有才學見識,兒子自然敬他。」

嬴柱板著臉瞪了嬴傒一眼,「走,去見先生。」

父子兩人匆匆來到小庭院,卻見大門敞開茅屋無燈院落空蕩蕩一片幽靜。嬴柱低聲道:「先生勞累,定是歇息了,明日再來不遲。」正要反身出去,卻聽土丘頂一個聲音突兀道:「既來何須走?明日卻遲了。」話方落點,松柴般枯瘦的士倉已經站在院中,「安國君,進屋說話。」嬴柱笑道:「先生喜好天地本色,正有明月當頭,院中便了。」士倉一擺手,「春風送遠,話不當院。進屋。」便逕自進了茅屋。嬴柱驀然醒悟,便默默跟進了茅屋。士倉也不點燈,只一指腳地大草蓆,「安國君,坐了說話。」便逕自先在大草蓆東首坐了下來,將嬴柱之位自然留在了對面西首。屋中隨是幽暗不明,嬴柱卻心知此中道理:士倉與他非「官交」,故而不行官禮做南北位;而將西首尊位讓他,便是士倉在這座茅屋以主人自居以待賓客。僅次隨便一禮,這個落拓不羈的老名士的錚錚傲骨便見一斑。嬴柱非但不以為忤,反倒生出了一份敬意,席地而坐,肅然拱手道:「深夜叨擾先生,嬴柱先行致歉。」士倉笑道:「受託盡責,原是要為人決疑解惑,安國君但說不妨。」

「丞相私簡召我緊急還都,嬴柱不明就裡,又無從探聽,不知國中何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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