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政維艱 第一節 落拓奇士隱秘出山

日落時分,一輛遮蓋嚴實的黑篷車駛到了丞相府後門。

篷車停穩,馭手利落下車輕聲兩句,便見厚厚的布簾掀開,一個胖大蒼白的黑衣人扶著馭手的肩膀走了下來,頭無高冠,身無佩玉,散髮長鬚,簡約得看不出任何身份。黑衣人低聲吩咐一句,馭手便將篷車圈趕到了對面一片柳樹林中。一眼瞄去見府門緊閉,黑衣人便從容走了過去輕輕叩門。方過三聲,便聽光當吱扭兩響,厚重的木門落閂開啟,一顆雪白的頭顱從門縫伸了出來,「先生何人?家主不見後門來客。」黑衣人卻不說話,只將手掌對門一亮,雪白的頭顱便倏地縮了回去,黑衣人一步跨過了門檻,方過影壁,白頭老僕卻匆匆趕來,「大人且緩行幾步,容老朽稟報家主。」

「不用。」黑衣人大袖一甩,逕自繞過影壁向裡去了。

穿過一片竹林一片水面,一道草木蔥蘢的土石假山橫亙眼前。山麓一座茅亭,亭下一人紅衣高冠,正在暮色中悠悠然自斟自飲。黑衣人遙遙拱手,「燕士齊風,信哉斯然!」亭下紅衣高冠者哈哈大笑,「孟春之月,萬物章章,安國君也活泛了?」黑衣人笑道:「新相秉政,理當恭賀。」紅衣高冠者離座起身,羅圈步搖到茅亭廊下便是一拱手,「新政未彰,蔡澤愧不敢當。」說罷一招手,「墊氈。」已經碎步趕到亭外的白頭老僕一聲答應,便將一方厚厚的毛氈片墊在了茅亭下的石礅上。黑衣人道:「丞相關照入微,多謝了。」便在對面石礅上坐了下來。「燕人粗篩孔,何有入微之能?」紅衣高冠者呵呵笑著,「若非應侯多方交代,蔡澤何知安國君畏寒忌熱也。」黑衣人便是一聲感喟,「應侯離秦,未能相送,誠為憾事矣!」

「逢得此等人物,安國君卻是拘泥俗禮了。」蔡澤悠然一笑,「名士特立獨行者,無如范雎也。君恩未衰卻力請隱退,兩袖清風竟不辭而去,何等灑脫!當年穰侯罷黜出秦,十里車馬財貨滿載銅臭薰天,兩廂比照,何異霄壤之別?而今想來,范雎在相曾遭秦人恚罵,范雎離國,秦人卻是萬千惋惜,直是天下一奇也。此人此行,送與不送都是一般,安國君無須自責了。」

「理雖如此,心下終是不安也。」安國君嘆息一句卻轉了話頭,「應侯辭官之際,唯丞相與之盤桓三日,不知何以教我?」一副殷殷期待教誨的神色便濃濃地堆在了臉上。蔡澤不禁笑道:「交接國事,一板一眼,實在是寡淡不當聒噪,豈敢言教?」安國君便是一聲長吁,「非是嬴柱強人所難,實是丞相有所不知也。父王年邁無斷,丞相新入無威,我雖儲君,卻是游離於國事之外,如此等等,嬴柱寢食難安。原指望應侯指點歧路,不想他卻逕自去了。」蔡澤便是哈哈大笑:「安國君所慮者,子虛烏有也!秦王滄海胸襟,大事孰能無斷?蔡澤縱是新入無威,亦有國家法度在後,安國君穩住自己便是,無須杞人憂天。」

「敢問丞相方略何在?」嬴柱絲毫不覺嘲諷,竟立即跟上一問。

蔡澤目光一閃,「安國君心下有虛?」

一陣默然,安國君竟不知如何說了。立儲廢儲素為邦國頭等機密,莫說蔡澤不知情,便是知情又如何能公然說明?更有一層,蔡澤乃新任丞相,自己更是王子封君,此等隱秘造訪雖說不上有違法度,卻是大大的不合時宜,私相談論立儲機密,更是犯忌。范雎雖則離秦,也還有「去職不洩國」的天下通例,蔡澤若將范雎作為國事交代的立儲之見洩露出去,豈非種惡於人?想得明白,安國君便起身笑道:「叨擾丞相,告辭了。」

「且慢。」蔡澤突兀一問,「安國君子女中可有能者?」

「我嫡妻華陽夫人向未生育,二十三子十三女盡皆庶出也。」已經走到廊下的安國君嘆息了一聲,便是憂心忡忡,「其中兩子尚算有能:一個行六名傒,勤奮好學,文武皆可;一個行十名異人,自幼聰慧,只可惜一直在趙國做人質。」

「兩子師從何人?」

「秦法有定:庶出王子皆由太子傅派員教習。」

蔡澤笑道:「我舉薦一人,做公子傒老師如何?」

「好事!」安國君精神陡然一振,「不知丞相所薦何人?」

「士倉。」

「河西名士,智囊士倉?」

「士倉之學,法墨兼顧,正合秦國。」

安國君蒼白的臉上大起紅潮,不禁便是深深一躬,「子嗣若得有成,丞相便是恩公也。」蔡澤一陣哈哈大笑,「薦師之舉,原本卻與蔡澤無涉。」從大袖中摸出一支銅管遞給安國君,說聲收好,便搖著羅圈步湮沒到晚霞竹林去了。安國君恍然一笑,將銅管揣進貼身皮袋,大步出門對馭手低聲吩咐一句,黑篷車便向王城轔轔而來。

春寒猶在,暮色中的咸陽城大是蕭瑟。清風過街,車馬稀疏,連入夜便是燈火汪洋的尚商坊也變得星光寥落,國人區更是湮沒在暮靄的灰黑裡,間或有店舖官署的燈光閃爍,便如點點螢火飛動,更顯這座關西大都的幽暗深邃。若非王城的一片燦爛燈光,任誰不會相信這便是往昔車水馬龍熱氣蒸騰的大咸陽。

黑篷車一路駛過空曠的長街,一輛官車也沒有遇上。進入王城,車馬場也是空蕩蕩一片,燈火煌煌之下,幽靜得彷彿進入了一道世外峽谷。黑篷車木閘光當落下,回聲響徹王城,慌得場邊石屋中的中車府吏惶惶然小跑過來,老遠便是一聲喝問,「非官車不得擅入王城!不知道法令麼?」安國君悠然一笑,「自己沒長眼還怨人不知法令,倒是好執事。」已經跑到面前的中車府吏連忙便是一躬,「小吏沒想到此刻有車,慌得沒認出安國君,大人毋罪小吏。」安國君一點頭,「不消說得,你去驗車便是。」轉身便匆匆踏上了宮前三十六級天步階。

除了冷清寂寥,王宮一切如常,每個轉角都立著兩座六尺高的銅人風燈,每道大門都筆挺地站著四名帶劍甲士,每間殿口都守著一名面無表情的老內侍。幾個轉彎,安國君便到了通向王室書房的長廊,遠遠便見肅立在廊下的老內侍一閃身進了書房,及至他從容來到門前,老內侍恰好迎出,拱手低聲道:「我王正在暮寢,請安國君稍候片刻。」

嬴柱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便在廊下漫步轉悠起來。往昔臣子晉見,只要進入書房長廊,老內侍遠遠便是一聲報名傳呼。只要事先沒有特殊禁令,只這一聲傳呼,臣子便可徑直入內議事。這原本是父王在長平大戰期間立下的規矩,宗旨只是六個字,「廢冗禮,興時效」,為的是盡量快捷地處置緊急國務。倏忽六年,這講求實效的快捷規矩也不知何時竟沒有了。細細想來,父王確實老了。一個六十六歲年近古稀的老人,縱然心雄天下,也是難以撐持了。白起死,范雎辭,王齕王陵兩次攻趙兵敗,六國合縱復起,秦國重陷孤立。短短六年,風雲突變,秦國竟是出人意料地從頂峰跌到了低谷。在接踵而來的危機面前,父王能夠苦撐不倒已經是不容易了,還能要他如何?近年來,父王日暮便犯迷糊,迷糊得一陣醒來,便是徹夜難眠。於是,便有了這「朝暮不做」與「宵衣旰食」同時並存的新規矩:日暮初夜,王宮中最是幽靜;一過初更,有急務的臣工方才紛紛進宮,直到四更尾五更頭,王宮書房一直都是燈火通明;次日清晨,父王又是酣然大睡,直過卓午。如此一來,要見父王辦事便只有兩段時間:午後一個多時辰,中夜三個多時辰。安國君事有隱秘,這次只想單獨與父王訴說,便在日暮時來撞撞運氣,但願父王沒有暮寢,不想卻是依然如斯,便只有耐心等候了。

「燈亮了。安國君可入也。」老內侍輕步走過來低聲一句。

秦昭王驀然醒來,侍女已經點亮了四座銅燈,捧來了一大銅盆清水。用冰涼的布面巾擦拭一陣,秦昭王頓時清醒,便在厚厚的地氈上轉悠起來。這是他暮寢之後的例行規矩,或長或短轉得片刻,惺忪之態一去,便要伏身書案徹夜忙碌了。

「兒臣嬴柱,見過父王。」安國君畢恭畢敬地深深一躬。

「呵,柱兒,進來。」秦昭王轉悠著一指座案,「有事便說。」

嬴柱清楚父王厭惡虛冗的稟性,便只肅然站著恭謹率直地開了口,「嬴柱庶出子異人,在趙國做人質已經十三年,日前託商賈捎回羽書一封,說在邯鄲備受趙國冷落,生計艱辛,請王命召他回國;若不能召回,則求千金以求寬裕。嬴柱無奈,特來稟告父王,並呈上異人書簡。」

「異人是你的兒子?」秦昭王沙啞的聲音透著一絲驚訝。

蒼白的嘴唇猛然一個抽搐,嬴柱便迅速平靜下來,依舊一副平靜率直的國事口吻,「異人乃兒臣之妾夏姬所生。生下異人後,夏姬暴病而亡。十三年前,異人奉宣太后之命為質於趙,今年已是二十八歲。」

「商賈傳書?異人的侍從呢?」秦昭王突兀便是一問。

嬴柱卻沒有說話,只默默地低著頭。父王與祖母一起做過十幾年人質,人質之艱難何須他說?惟其不說,才是對父王最好的提醒。果然,便在這片刻之間,秦昭王搖頭低聲嘟噥了一句什麼,便回過頭來長吁一聲,「人質難為也!異人書簡交行人署,著其與少內署商議處置。千金之數,只怕難為也。」咳嗽一聲,蒼老的聲音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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