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秦風低徊 第三節 曠古名將成國殤

白起的病勢依舊是時好時壞。然則,最讓白起心下不安的,卻根本不是病情。

王陵兵敗,白起是預料到的。但王齕大敗,卻是大大出乎白起預料。出乎意料處,在於魏國楚國同時發兵。更有甚者,那個銷聲匿跡多年的信陵君魏無忌,竟然盜取兵符,力殺大將晉鄙而奪兵救趙!如此看來,山東六國確實是將秦國看作亡國大敵了。當此之時,秦國便當穩妥收勢,先行連橫分化六國,而後再圖大舉,何能急吼吼連番死戰?白起實在不明白,素來以沉穩著稱的秦王,如何在長平之戰後判若兩人,竟是一錯再錯還要一意孤行?正在白起憂心忡忡之時,又傳來鄭安平率軍降趙的消息,白起頓時怒火上衝。他第一次見鄭安平,便認定那小子不是正品,所以斷然拒絕了讓他做實職將軍。如何以秦王之明銳,竟是看不出此等人物之劣根?如何以范叔之大才,竟是連番舉薦此等人物擔當大任?一己之恩,卻以邦國大任報之,豈有此等名士?

第一次,白起對范雎從心底裡產生了一種蔑視。長平班師回來,便有人告知白起,這是應侯受齊國魯仲連遊說,畏懼武安君功高而說動秦王所致。白起當時大不以為然:「國策之斷,歧見在所難免也。如此說法,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在白起看來,范雎縱然睚眥必報恩仇之心過甚,然論國事,還從來都是坦蕩光明的,如何會生出如此齷齪手段?然則,此刻他卻是隱隱看到了范雎的另一面——謀國夾帶私情,恩仇之心過甚。與「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的商君相比,實在令人萬般感慨!如此之人身居大位,再遇秦王老來無斷,秦國能有好?

反覆思忖,白起深夜走進書房,提筆給秦昭王上書,請求依法追究鄭安平降趙罪責。便在落筆之時,荊梅卻找了進來:「我說你個白起,有病不養,半夜折騰個甚?走,回去歇息了。」白起對羊皮紙哈著氣道:「墨跡乾了送走,我便歇息,你去吧。」荊梅走過來一瞄便拿了過去,看完便是一副苦笑:「老師哥啊,教我如何說你?秦王已經不信你了,還能信那范叔?你這一上書,范叔恩仇心本重,豈不與你記恨?消息傳開,便是將相相互攻訐!秦王如何處置?對秦國有甚好?對你有甚好?瓜得卻實!」白起思忖一陣點頭:「師妹此言,卻是有理。好,不上了。」便順手將羊皮紙拋進了燎爐,一片火焰立即飄了起來。

不想便在此日清晨,范雎卻是登門拜會了。白起雖病體睏倦,但一聽范雎來訪,便抱病下榻,依禮在正廳接待了。范雎一臉憂色,竟是良久默然,兩盞茶之後方才長吁一聲:「武安君啊,秦王之意,仍想請你統軍出戰。六國聯軍,已經攻陷河內了。」

白起目光便是一閃:「應侯之意,還要守住河內河東兩郡了?」

「武安君之意,河內河東不守了?」范雎大是驚訝。

「范叔啊,」白起重重一聲嘆息,「公乃縱橫捭闔之大才,如何也是懵懂了?我軍新敗,目下舉國只有二十餘萬大軍,九原五萬、隴西兩萬不能動,東路只有十餘萬步騎了。河內河東,縱橫千里,聯軍四十餘萬,我十萬大軍豈非疲於奔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縱是白起統軍,又能如何?唯今之計,只有放棄河內河東,盡速退防函谷關,而後分化六國,待兵勢蓄成再相機東出,豈有他哉!」

「武安君,范叔何嘗不是此意也!」范雎喟然一歎,便驟然打住了。

「果真如此,范叔為何不力爭秦王定策?」白起大是困惑,「長平戰後,秦王不納我言,然對丞相還是一如既往啊!」

范雎默然片刻,幾乎石雕一般,突然道:「武安君只說,能否奉君命出戰?」

「防守函谷關,何須老夫?」白起冷冷一笑,「但要老夫,便是與六國聯軍大戰了。白起死,不足惜也!然則,若要老夫親手葬送秦國最後一支大軍,卻是不敢奉命!」

「武安君,告辭了。」范雎一躬,便揚長去了。

接范雎回報,秦昭王終於忍無可忍了。在他看來,只要白起出戰,六國聯軍便是一群烏合之眾,定然一舉戰勝立威。兩次攻趙,你白起拒絕統兵還則罷了,畢竟是長平班師本王也是錯了。然則,如今六國合縱來攻,大秦便是國難當頭,你白起祖祖輩輩老秦人,一世為將,此時拒絕王命分明便是與國不忠,便是大大悖逆,若不懲治,國何以堪?片刻思忖,秦昭王召來長史,咬牙切齒地崩出了一道緊急詔書:「罷黜白起一切職爵!貶為軍卒!流徙陰密!」

詔書是宮中最老的內侍總管帶著二十名甲士來頒行的。甲士站在那片如同校軍場一般的庭院裡,不抬頭也不說話,全然便是一片木樁。老內侍只將詔書遞給抱病出迎的白起,說了聲,武安君自個看了,便也木然站著不動了。白起看得一眼,淡淡笑著一拱手:「老總管回覆秦王,白起領詔。」正在這時荊梅趕來,見情勢有異,便接過了白起手中詔書,一看之下臉色便是蒼白,愣怔片刻一咬牙問道:「老總管,秦王可曾限定日期?」老內侍搖搖頭。荊梅便道:「煩請轉報秦王:白起自長平班師回來,便寒熱無定,來年開春赴刑如何?」老內侍道:「老朽定然如實稟報。武——保重,老朽去了。」轉身便匆匆去了。甲士們圍過來對著白起深深一躬,也悄悄走了。

庭院裡頓時幽靜得幽谷一般。

「把官僕使女退回去,給每人帶些金錢,你我用不上。」白起平靜得出奇,見荊梅咬著嘴唇不說話,便又道,「還是早走的好,剛入冬,我撐持得住。」

「不!」荊梅搖頭,「我就不信,他還當真不讓你過一個冬天?」

白起淡淡地笑了:「看看,事到臨頭,還是你看不開了。」

荊梅大袖在臉上一抹,氣恨恨笑了:「也好!陰密有河谷,有草地,我保你比在這石板府邸逍遙自在!走,該吃藥了。」便扶住白起進了寢室。

那一夜,兩人都沒有合眼,幾件該安置的事說完,兩人便沒有了話說。白起只對著那半人高的銅燈發愣,荊梅卻只怔怔地看著白起,聽著更鼓一點點打去,偌大寢室竟是入定一般。白起素來寡言,遇到大事更是不想透不說。荊梅則是深知白起此時之痛楚,反倒是不知道該說甚好了。二十多年來,她與白起實際相處的歲月加起來還不到一年,如此長夜對坐,更是絕無僅有。

說起來,荊梅也是文武兼通的墨家弟子,本當遊歷天下做苦行救世的名士。可她卻不能忘懷少年時光與白起共同釀成的一片深情,終是做了白起的妻子。白起經年不在咸陽,荊梅曾經最想要的,便是生幾個孩子,使這深闊的府邸活泛一些。可偏偏便是沒有,荊梅便沮喪起來。可白起卻全然不在意,反倒是拍著荊梅難得地呵呵笑著:「沒兒沒女全在我。斬首太多,殺氣太重,上天能讓你有兒女了?」荊梅頓時生氣:「自己不沾家,怪上天甚個來由?你只說,這木榻你睡熱乎過沒有!」也是忒煞怪了,白起素來不苟言笑軍中朝堂人人敬畏,偏偏是對荊梅永遠沒有脾氣。荊梅尚在兀自生氣,白起卻已經呼呼大睡了。看著白起一臉的疲憊,荊梅還能說甚了?久而久之,荊梅也習慣了,好在宣太后在世時,總是時不時召她進宮說話消遣。那說話,便是讓荊梅給她講說天下諸子的學問主張,還跟著她學墨家劍術。那消遣,便是幫著宣太后看各郡縣報來的公文,看完便要評點,宣太后總是聽得極為上心,也時不時與她折辯一番。有一次消遣完畢,宣太后笑道:「荊梅啊,這太子師叫做太傅,這太后師卻是個甚名號了?太后太傅麼?」荊梅咯咯笑著直是搖頭:「沒聽說過也。」「你只說,做不做?有了就有了,甚事不是做出來的?」宣太后卻是一副認真。荊梅笑道:「不做不做。墨家弟子從來不入仕的了。」從那以後,荊梅便總是找出許多托詞,很少到宮中去了。後來,宣太后死了,再後來魏冉也被罷黜了,咸陽便沒有荊梅可以走動的地方了。有幾次白起在戰場久久不歸,她便到南山深處的秦墨院去了,一住便是一年多。後來,但凡白起大戰,她便到南山與師兄弟們一起遊歷天下倡行大義,竟是重新過起了墨家子弟的苦行日月。直到長平大戰將近尾聲,她才結束了這段連續四年的遊歷。

雖然相聚時日斷斷續續,荊梅卻是深知白起。依著墨家學說,荊梅便當不贊同白起如此無休止地征戰,更不該在白起長平殺降之後不聞不問。可荊梅卻實在是既沒有反對過白起打仗,也沒有責問他何能殺降?荊梅是在從楚國歸來的路上聽到殺降消息的,同行的師兄弟們憤激難忍,一片指斥,見她過來便都不說話了。荊梅卻明明朗朗笑道:「殺降是秦王國策,白起做替罪羊罷了,瞞得誰個了?」有個弟子依舊憤憤不平:「無論如何,白起難辭其咎!」荊梅笑道:「只這無論如何,便不是墨家說辭,天下事沒個大理麼?」

雖則如此,荊梅卻是從殺降之事開始,對秦昭王便另眼相看了。一個君王如此不敢擔待,其心可知!她曾經再三提醒白起:從此對戰事閉口,最上策便是託病退隱。誰知白起總是淡淡一笑:「兒戲。邦國興亡,將士性命,為將者不說誰說?」竟是屢屢抗爭,不給秦王一個台階。依著荊梅,最後便上函谷關算了,住在行轅也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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