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長平大決 第七節 惶惶大軍嗟何及

從此,趙軍大營開始了度日如年的煎熬。

進入九月,這番大勢便是誰都看得明白了。秦軍是下死心要活活困死趙軍了。你有車城圓陣,他卻不來攻你。你若攻出突圍,那精銳鐵騎便如潮水般逼你回陣。這不分明是要你回到陣中挨餓等死麼?前心貼後背,整日氣息奄奄,當真還不如死了!若來攻,趙軍尚可在拚死搏殺中搶得一些戰馬軍食,可他偏是不來,你卻奈何?倏忽旬日,趙軍的車城圓陣已經完全喪失了開始的些許歡騰,陷入了一種無邊的寧靜恐慌之中。

趙括幾乎瘦成了一支人乾,顴骨高聳的刀條臉,兩支眼窩陷得黑洞一般可怕,亂蓬蓬的鬍鬚連著亂蓬蓬的長髮毫無章法地張揚開來,昔日緊身合體的胡服甲冑,如今竟空蕩蕩地架在身上。曾幾何時,最是講究尊嚴的一個倜儻公子竟是面目全非了!饒是如此,趙括依舊在終日奔忙,查軍情、撫傷兵、分配軍食,竟是沒有片刻歇息。

這夜三更回帳,趙括仍是久久不能平靜。目下最讓他刻刻在心又大為頭疼的,便是兩件事:一是處置越來越多的軍食糾紛,二是搜集越來越渺茫的援軍消息。軍食越來越少,糾葛便越來越多,昔日情同手足的戰場兄弟竟大是生分了,各營各隊常常為了一片挖掘出來的草根山藥爭得你死我活,連將軍們都捲了進去,每次都讓趙括心驚不已費盡心力,回到行轅猶是唏噓不已。但最揪心的還是援軍無望,喬裝的秘密斥候派出了一撥又一撥,雖然回來的不多,零星消息畢竟還是有的,但每次消息都讓趙括心驚一次心涼一次。先是魏國韓國首鼠兩端,信陵君強爭救趙被罷黜;再便是齊王不納建藺相如與老蘇代苦諫,拒絕出兵出糧;後來又是楚國冷落平原君,對秦趙大戰作壁上觀;最可恨的是燕國這個早已經變蔫了的夙敵,竟在此時謀劃要偷襲趙國,奪黃雀之利!如此看去,這列國援兵當真便是畫餅充飢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邦國無恆交,惟利是圖耳,如此等等之尋常時日趙括大為蔑視的諸般諺語格言,此刻都翻江倒海般湧上心頭,心中竟如鼎沸般百味俱出。

驀然之間,趙括竟想起了平原君說給他的一個故事:

老廉頗當年被貶黜,回到邯鄲賓朋門客盡去,竟是門可羅雀。後又復職,賓朋門客驟然俱來,又是門庭若市。老廉頗喟然長嘆:「客如潮水,來去何其速也?令爾等退去,一個不見!」一老門客長吁一聲從容笑道:「此乃人心世道,君何見之晚也?天下以市道而交,君有勢客則從君,君無勢客則去,此固常理也,何怨之有?」是啊,天下以市道而交。「市道」者何?唯「勢利」二字焉,豈有他哉!勢則為利,利可成勢,無勢無利,所交者何圖?

猛然,趙括打了一個冷顫!

「上將軍,你一整日沒吃飯了。」少年軍僕站在案前,珵亮的銅盤中卻只有拳頭大一塊焦黑的乾肉、一塊烤得焦黃的芋根、半盞已經發餿的馬奶子。

趙括罕見地笑了:「小弧子,你還只有十五歲,都皮包骨頭了。你吃了它!」

「上將軍,這如何使得?」少年軍僕哽咽了。

「如何使不得?來!這裡坐下吃!」

「上將軍——」少年軍僕大哭拜倒,「你是三軍司命!小弧子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奪上將軍之軍食啊!」

「那好,我倆人各一半。否則我也不吃!」趙括拿過案邊切肉短劍,將乾肉芋根一切兩半,「來!吃也!」

少年軍僕哭著吃著,突然便跳了起來:「上將軍你聽!」

夜風呼嘯,刁斗之聲隱隱可聞,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卻有沉悶的慘嚎一聲又一聲傳來,清晰而又恐怖!趙括凝神側耳,臉上滲出豆大汗珠,面目獰厲地霍然跳起大喊:「中軍飛騎隊出巡!」提起戰刀便大步衝了出去。

片刻之後,趙括帶著一支稍微能大跑一陣的百騎隊,終於衝到了一座有微微火光的帳篷前。一陣奇異的腥膻肉香遠遠便隨風鑽進了每個人的鼻孔,倏忽之間,百夫長的臉便唰地白了。趙括飛身下馬便是一聲大吼:「包圍軍帳!挑開帳門!」騎士們嘩地圍住了大帳,當先一排長矛齊出頓時便挑開了帳門,趙括挺劍大步搶入,一望之下卻是目瞪口呆。

小小軍帳中,兩具屍體血淋淋地擺在草蓆上,四肢已經成了帶血的白骨架!小地坑中燃著粗大的乾木柴,鐵架上吊著的鐵盔兀自淌著血水咕嘟嘟冒著蒸騰霧氣!十餘名兵士正在埋頭大啃帶著血絲的白骨肉,臉部扭曲變形,猙獰可怖之極!

「他們吃傷兵!」百夫長指著屍體嘶聲大吼。

「全部!斬決!」趙括尖嘯一聲,戰刀便砍翻了一個食肉者。百人隊一齊湧入,吼叫連連長矛齊伸,所有食肉兵士頃刻便被釘在了地上。

趙括一聲大喝:「急號!三軍集合!」

牛角大號淒厲地響徹了軍營,雜亂無力的腳步漫無邊際地向中央金鼓將樓下匯聚著,整整磨蹭了半個時辰,二十萬大軍才聚集起來。昏黃的軍燈下兵士們密密麻麻擠在一起,人人青黑乾瘦,全然是望不到邊際的排排人乾,燈光暗影裡閃動著片片幽幽青光。所有的戰馬都被集中在旁邊,牠們也是瘦骨嶙峋,微弱的噴鼻聲不斷起伏著。

趙括站在一輛戰車上,手拄長長的彎月戰刀,嘶啞的聲音驟然炸出一句:「將士們,我等是人!」便再也說不下去了,良久,趙括抬起頭來,「弟兄們,秦人有一首軍歌,叫做《無衣》,有人會唱麼?」全場死一般的沉寂中,趙括嘶啞的聲音在夜空中飄蕩起來:

豈曰無衣 與子同袍

與子同仇 修我戈矛

豈曰無衣 與子同裳

修我甲兵 與子偕行

王於興師 同死共生——

說是唱,毋寧說是悲憤激越的嘶喊。萬千兵士們先是低聲飲泣,接著便嗚咽著一齊哼唱起來。雖說這是秦人軍歌,卻也是天下流傳的軍營血肉之歌。趙人原本便是多有慷慨豪邁之士,最看重的便是軍旅骨肉之情誼,誰堪如此痛徹心脾之慘劇?唱著唱著,喊著喊著,萬千將士便是放聲大哭——

「弟兄們,別哭了!」趙括戰刀一舉,:「我軍已經撐持四十六天,再不能等死了!今晚,殺掉所有戰馬,全部煮掉吃光!而後收拾備戰兩個時辰,我等兄弟開營突圍!再作最後一次衝擊!」

雖然沒有了山呼海嘯般的呼喊怒吼,但那片晶瑩閃爍的幽幽青光與那迎風挺直的乾瘦身板卻告訴趙括:將士們是有死戰之心的!趙括向臉上一抹一摔,「各營殺馬。」便跳下戰車,向將樓下的戰馬群走來。這是趙括千人飛騎隊僅剩的六百匹戰馬,每匹都是邊軍精心挑選的陰山野馬馴化而成,對於騎士,那可當真是血肉相託萬金不換的生死伴侶。尤其是趙括那匹坐騎陰山雪,身高一丈,通體雪白,大展四蹄便如風馳電掣,曾引起不知多少相馬師與騎士的嘖嘖歎羨!當真要殺死這些戰馬,三軍將士們心頭顫抖,竟在瞬息之間無邊無際的跪了下去,默默地低下了頭。

「上將軍——!不能殺陰山雪!不能啊——!」少年軍僕小弧子尖聲喊著飛也似衝了過來,死死抱住了趙括雙腿,「上將軍,陰山雪是我餵大的!小弧子願意替它牠啊!上將軍——」小弧子從戰靴倏然抽出一口短刀,便向自己小腹猛然一捅!趙括手疾眼快,一把抓住短刀便是一聲喝令:「架開他!看好了!」待百夫長拖開哭叫連聲的小弧子,趙括便走向了那匹雖已瘦骨稜稜卻依舊不失神駿的雪白戰馬。

百夫長與幾名老兵突然瘋狂地衝進馬群,揚起馬鞭亂抽狂喊:「馬啊馬!快跑吧!跑啊——!」饒是如此,戰馬群卻是一動不動,只是無聲的低頭打著圈子。

陰山雪灰灰噴著鼻息,一雙大眼下的旋毛已經被淚水打濕得擰成了一縷,馬頭卻在趙括的頭上臉上蹭著磨著,四蹄沓沓地圍著趙括遊走。趙括緊緊抱住了陰山雪的脖頸,熱淚竟是奪眶而出。陰山雪仰頭一嘶,蕭蕭長鳴竟是久久在夜空迴盪。趙括退後一步,雙手抱著戰刀對著陰山雪跪倒在地。良久,他起身猛然後跨一步,回身一刀洞穿馬頸,頓時鮮血如注將趙括一身噴濺得血紅!

百夫長大嚎著:「馬呀馬!升天吧!來生你殺我——!」

次日清晨,太陽爬上了山頭,廣袤的河谷山原一片血紅一片金黃。趙軍的車城圓陣中淒厲的牛角號直上雲空,隆隆戰鼓便如沉雷般在河谷轟鳴開來。須臾之間,車城圓陣全部打開,大片各式紅色旗幟如潮水般湧出。「趙」字大旗下,趙括冷酷木然地走在最前列,短衣鐵甲,長髮披散,一口戰刀扛在肩上赳赳向前。身後便是無邊無際全部步戰的趙軍將士,長矛彎刀一律上肩,視死如歸地踏著鼓聲轟隆隆向秦軍北營壘壓來!

白起在狼城山瞭望片刻,便斷然下令:「打出本帥旗號!列強弩大陣正面攔擊!」

山頭望樓上黑色大纛旗急速擺動,號角戰鼓連綿響起,四面山川頓時沸騰起來,秦軍營壘的鐵騎步軍一隊隊飛出,頓飯之間便在長平關以北列好了橫貫谷地的一道大陣。陣前一桿「白」字大纛旗迎風招展,旗下戰車上頂盔貫甲黑色金絲斗篷鬚髮灰白一員大將,赫然便是白起!

趙軍大陣隆隆壓來,堪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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