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遠交近攻 第一節 離宮永巷深深深

十月之交,秦川原野草木蒼黃。

這日午後時分,一隊車馬出了咸陽南門,過了渭水大石橋,便轔轔開向了東南河谷的一座灰色城堡。幾乎就在車馬大隊堪堪進入城堡之時,一騎快馬從後飛來遙遙高喊:「謁者羽書急報!」馬隊簇擁的一輛青銅篷車便停了下來,車旁一人立即從騎士手中接過羽書,利落拆開遞進了篷車。片刻之後,篷車裡傳出了一句話:「著王稽明日來見。」說罷腳下輕輕一跺,馬隊便隆隆開進了城堡。快馬騎士飛去之時,寒涼的秋風鼓著暮色便徐徐湮沒了河谷城堡。

秦昭王很是煩悶,便來到了這座很少駐蹕的行宮。這座行宮叫做離宮,是父親惠文王建造的。至於為何叫了如此一個名字,秦昭王卻是實在說不清楚,記得當年問過母后,母后只是一笑:「毋曉得,叫甚是甚了。」母后的笑意分明有著些許神秘,秦昭王卻也不再問了。他對撲朔迷離的宮廷隱秘素來很厭煩,甚至對一切密謀事體都有一種本能的不喜歡。然則,他卻偏偏生在了王宮,做了國王,且還是個權力交織最是盤根錯節的非親政國王。在孝公商鞅變法之後,秦國還沒有出現過如此錯綜複雜的權力交織。當此之時,若脫開密謀兩字,他便註定要被碾得粉碎!上天何其昏聵,如何偏偏讓他這個厭煩權謀之人,頂起了非常之期最需要機謀的王冠,竟註定要終生浸泡在權謀之中?攝政太后、開府權相、赫赫四貴、巍巍武安君,他身邊到處聳立著權力的高山,他這個秦王便始終只能在這些權力高山的峽谷中遊蕩,實在是驚悚莫名。攝政母后雖則去了,大勢卻是更為險惡。母后雖也獨斷,對他這個國君兒子卻是處處留有尊嚴。母后自裁前曾經對他說過,母后老了,你也長成了,明年開春,娘便扶你你親政吧。以母后之精明,此等大事不可能不對舅父丞相叮囑,然則舅父丞相非但一個字也不提起,權力反而更是膨脹了。最教秦昭王頭疼的,便是魏冉以賞賜軍功為名,將穰侯自己、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武安君的封邑一舉擴大為百里,且變成了實封。

秦法:功臣虛封,君侯地無過六十里,無治權。虛擴一百里猶可說,最要緊的是這實封。所謂實封,便是封主有治民並收繳賦稅權;實封但成,私家軍兵便會接踵而來,封地便有可能重新變為規避郡縣官府的自治世族。此做法若成定例,秦法的堅實根基豈非要日漸瓦解?好在白起以「封地累贅,無人照料」為由,堅執沒有受命,使秦昭王暗中鬆了一口氣。自三君受了百里實封,丞相魏冉便與這三人同氣連枝,氣勢大盛,被咸陽國人呼為「楚四貴」。沒有了母后震懾魏冉,這位大權在握的老舅究竟會走到哪一步,秦昭王當真還心中無底。以武安君白起的威望權力,本可以對魏冉有所牽制,誰料白起偏偏卻是個兵癡,除了打仗精益求精,對國事朝局之微妙竟歷來是渾然無覺;加之魏冉素來激賞白起,每遇大戰必親自坐鎮糧草輜重,白起自然也就與魏冉形同一黨了。如此大勢,秦昭王內便是孤掌難鳴,隨著年歲日增,自保雖則稍有餘力,要整肅朝局卻是遠遠不足。

沒有親政,整日在咸陽宮只看一大堆已經被魏冉批閱過的文書,秦昭王自然是煩躁鬱悶,便索性來到這座離宮過冬,好隔三見五地在終南山冬日獵場放馬馳騁。誰料進了河谷離宮,心裡還是沉甸甸的,山水還是灰濛濛的,非但沒有絲毫的輕鬆舒坦,反倒平添了幾分空曠落寞。秦昭王也料到必是如此,便帶來了全套《商君書》刻簡,要在離宮下工夫揣摩一番,看看自己能否從中尋覓出幾則有用謀略來?

次日午後,秦昭王正捧著一卷《商君書》在池邊茅亭外徘徊,內侍稟報說王稽到了。秦昭王便吩咐侍女在茅亭下煮茶,令內侍將王稽徑直領到這裡來。過得片刻,王稽便大步匆匆走了進來,秦昭王目光一瞥便笑了:「腳下生風,謁者必有斬獲也。」王稽便是長長一躬:「我王所料無差,秦魏盟約結成。」便將雙手捧著的銅匣恭敬地放到了王前石案上。秦昭王目光一閃:「沒有了?」王稽看看亭外老內侍與亭下煮茶侍女,秦昭王卻道:「本王身邊還算安寧,有話便說。」王稽低聲道:「老臣訪到一個天下奇才!」「是麼?」秦昭王目光驟然閃亮,卻又淡淡一笑,「姓甚名誰?有何奇處?」如此最簡單一問,王稽卻陡然打了個磕絆又連忙道:「此人原本魏國中大夫須賈書吏,目下化名張祿,老臣疑為大梁名士范雎!」秦昭王不禁笑道:「你個王稽,誰是誰都沒弄得清楚,便自奇貨可居了?」王稽一時窘迫便是滿面通紅:「老臣何敢如此輕率?只是此人此事多有周折,尚請我王容老臣仔細道來。」秦昭王一指對面石案:「西曬日光正好,入座慢說了。」

王稽整整說了半個時辰,秦昭王竟是一句話也沒插問,及至王稽說完已是暮色殘陽,秦昭王依舊迷惘地沉默著。王稽素知秦王稟性,便也不發問,只是默默對坐著。良久,秦昭王突然開口:「張祿便是范雎,你能確證麼?」

「不能。」王稽一臉肅然,「張祿便是范雎,只是老臣依情理推測。」

「此等推測,可曾說給張祿?」

「老臣說過三次,他只不置可否,末了只兩句話,『秦國得我則安,誰做誰何須計較?不見秦王,在下只能是張祿。』」

「你便說,此話卻是何意?

「老臣之見:若張祿果真范雎,便是范雎畏懼魏齊勢力,認定只有秦王才能保他無性命之憂,此前不願走漏絲毫風聲。」

「能料定穰侯行止,足證此人機謀非凡,然則才具大謀卻何以證之?」

「目下儘是事才佐證,要辨大才,唯我王聽此人論國論天下。」轉而低聲,「老臣自當隱秘從事。」

秦昭王卻陷入了沉思,良久霍然起身道:「謁者書房說話。」便大步走了。

三更時分,王稽方才出得離宮飛馬而去,回到咸陽府中,已經是天交五鼓了。王稽顧不上沐浴用飯,先找來那名精悍御史一陣秘密吩咐。這個御史原本是王宮吏員,是秦昭王特意為王稽出使遴選得一個臂膀人物,並非王稽部屬,出使歸來便當歸署就職。但在王稽吩咐之後,精悍御史卻立即帶著兩名騎士出得咸陽,在淡淡晨霧中飛馬東去了。王稽此時卻是疲累已極,進得寢室便囫圇睡去,一覺醒來卻已經是午後光景了,用得兩個舂米飯團喝得一鼎肉湯,便匆匆來到了偏院。

張祿正在院落裡小心翼翼地漫步。通向正院園林的石門口,一隻大黑狗守著門檻在秋陽下結實地打著呼嚕,一雙瞇縫的眼睛卻只對著轉悠者撲閃。秋風吹過,滿院落葉沙沙,張祿信步走到石門前笑道:「看守便看守,打呼嚕便能騙我了?笨狗!」大黑狗沮喪地喉鳴一聲,驟然睜開大眼對著張祿一閃,便當真閉上眼呼嚕過去了。張祿不禁呵呵笑著蹲在大黑狗頭前道:「小子還算行,回頭跟我看大院子去,這裡多憋屈也。」黑狗卻再也沒有回應,只扯著呼嚕橫在門檻下動也不動了。「只可惜啊,你黑豹也是生不逢主,只在這裡做得個看家狗了。」張祿兀自嘟噥一句,便又在院子裡轉悠去了。

王稽府邸很小,只有三進,最後一進是一片兩畝地的小園林,旁邊便跨著這座茅屋小院。正經用途,這偏院是僕役居所,住著兩男兩女四個僕役與四個衛士,佔去了八間最好的茅屋。張祿前日匆匆而來,便被臨時安置在這不會遇見任何訪客的偏院了。好在秦國官員的僕役都是官署依法度派定的官僕,衛士更不消說得,在咸陽城都有自己的家宅,官員府中的衛士僕役偏院便只是供輪值交錯時歇息而已。無人居家常住,自然便也整順清幽。張祿在西廂末間住了兩日,除了送飯的使女,竟是連一個人也沒有見著。中間一棵老桑,兩邊三五株胡楊,三面十幾間茅屋,四周一圈沒有門的青石高牆,便是這個院落的全部景緻。無論出進,都得經過大黑狗把守的這道門檻,再從府邸門戶進出。這大黑狗生相憨猛整日瞌睡不斷,實則卻精明得緊,誰該進誰該出,全一清二楚臥在門檻前絕不會認錯了人。兩日之間,只要張祿轉悠到距牠三尺處,牠便會從喉嚨裡發出明顯地嗚嗚警告。後來見張祿白日轉悠夜裡也轉悠,卻並無擅自逃跑的模樣,大黑狗便也睜一眼閉一眼了。

張祿再次漫步門前,猛然卻見大黑狗一長身便站了起來,前爪撐地肅然蹲在了石門內側。張祿正自覺得好笑,便聽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漸漸的清晰起來。「小子好本事!」張祿對著大黑狗一笑,便轉身走了。

「黑豹。」王稽進得石門便伸手摩挲著大黑狗頭頂,「這段時日無暇盤桓,賞你一根帶肉大骨頭!」說罷便將手中荷葉包一伸,黑豹喉頭發出一聲興奮的呼嚕,一張嘴便叼住了荷葉包。王稽拍拍黑豹頭低聲說了句「去吧,目下不會有事。」黑豹便忽地竄到茅屋後去了。王稽笑吟吟來到西廂最後一間茅屋前便是一拱手:「先生高臥,卻是打擾了。」

「謁者拜會麼?」茅屋內鼾聲突然終止,木門吱呀開了,散髮寬衣者當頭便是一拱:「張祿怠慢,大人鑒諒也。」

「先生無須客禮,從容收拾便了,老夫在這廂等先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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