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士相崢嶸 第六節 范雎已死 張祿當生

說也奇怪,兩旬過去了,咸陽竟然還沒有發回盟約。

按照路程,從大梁到咸陽的特急羽書官文,快則旬日慢則半月足足一個來回了,如何這次卻如此之慢?頭半個月王稽無所事事,覺得耗在大梁當真無聊,除了到各個盛情相邀的顯貴府邸飲酒,便是到街市酒肆聽消息傳聞,唯一的收穫,如果可以說是收穫的話,便是各方消息印證:那個范雎確實死了,被竹鞭打死後連屍體也被魏齊身邊一個武士拉去餵了狗!王稽聽得驚心動魄,卻還得跟著貴胄們談笑風生。便是從那時起,他對大梁陡然生出一種無可名狀的厭惡,恨不得立即逃離這個瀰漫著奢靡腥臭的大都。可是,便在三日之前,他卻又陡然窺視到了這座風華大都的神秘莫測,覺得時光未免太倉促了些,期盼秦王回詔最好再慢幾日,讓他再細細琢磨一番神秘的大梁。

峰迴路轉,眼前卻突然有了一絲亮光。

那日暮色,王稽正在庭院大池邊百無聊賴地漫步,卻有一個紅衣小吏劃著一隻獨木舟向岸邊漂了過來。王稽常在這裡徘徊,知道這是驛館吏員在查驗僕役將水面是否收拾得潔淨,便也沒有理會,逕自踽踽獨行。不想沿池邊轉悠三遭,那隻小小獨木舟卻始終在他視線裡悠然漂蕩。王稽笑了,後生,想討點酒錢麼?今日卻是不巧,老夫兩手空空也。這座驛館是各國使節居所,吏員僕役們常常以各種名目為使節及隨員們半點兒額外差使,或打探消息或採買奇貨,總歸是要得到一些出手大方的賞金。若在他邦,這是無法想像的,然在商市風華蔚為風習的大梁,這卻是極為尋常的。王稽多年管轄王宮事務,熟知吏員僕役之艱難,更知大梁之風習,是以毫不為怪。

「先生可要殷商古董?」獨木舟飄來一句純正的大梁官話。

「殷商古董?卻是何物?」王稽漫不經心地站住了。

「伊尹。」

「如何如何?伊尹?」王稽呵呵一笑,「你卻說,伊尹為何物?」

「商湯大相,可是了?」

「——」王稽心下驀然一動,打量著獨木舟上那對機敏狡黠的眼睛,「你個後生失心瘋了?大賢身死,千年不朽,竟敢如此侮弄?」

「大人鑒諒。小人是說,我之物事,堪與伊尹比價。」

「你之物事?物與人如何比價?」

「此物神奇。大人視為物則物,大人視為人則人。」

「匪夷所思也。」王稽悠然一笑,「便請後生隨老夫到居所論價如何?」

「不可。」獨木舟後生目光一閃,「大人說要,小人明日此時再來。大人不要,就此別過。」

「好!」王稽一抬手,便將一個巴掌大的小皮袋子擲到後生懷中,「明日此時再會,這是些許茶資。只是,此地說話——」

「大人莫操心,這裡最是妥當。」後生一笑,獨木舟便飄然去了。

次日暮色,王稽準時來到池邊漫步,那名精悍的御史帶了十名便裝武士便遊蕩在池邊樹林裡。看看夕陽隱山霞光褪去,水面果有一隻獨木舟悠悠漂來,王稽一拍掌笑道:「後生果然信人也。如何說法了?」幽暗之中,便見獨木舟上後生白亮的牙齒一閃,「小人鄭安平,丞相府武士。大人還願成交否?」王稽笑道:「人各有志。便是丞相,也與老夫論買賣,況乎屬員也。」「好!大人有膽色。」獨木舟後生齒光粲然一閃,「小人人物便在這裡,大人毋得驚慌才是。」說罷拍拍獨木舟,「大哥,起來了。」

倏忽之間,獨木舟站起來一個長大的黑色身影,臉上垂著一方黑布,通體隱沒在幽暗的夜色之中,聲音卻是清亮渾厚:「在下張祿,見過特使。」

「敢問先生,」王稽遙遙拱手,「張祿何許人也,竟有伊尹之比?」

黑色身影淡淡漠漠道:「伊尹原本私奴出身之才士。方今之世,才具功業勝過伊尹者不知幾多,如何張祿便比他不得?」

「先生既是名士,可知大梁范雎之名?」

「張祿原是范雎師兄,如何不知?」

「如此說來,先生比范雎如何?」

「范雎所能,張祿猶過。」

「何以證之?」

「待安平小弟與特使敘談之後,若特使依舊要見張祿,在下自會證實所言非虛也。」一語落點,獨木舟便不見了長大的黑色身影。獨木舟後生的齒光在幽暗中又是一閃:「大人稍待,小人三更自來。」說罷一陣水聲,獨木舟又飄然去了。

倏忽來去,卻使王稽更是疑惑,只覺其中必藏著一番蹊蹺莫測。那獨木舟後生昨日並未留下姓名,今日一見卻是先報姓名,又恰恰是丞相魏齊的武士,意味何在?范雎身世已經訪查得清楚,都說他是散盡家財遊學成才之士,如何突然有了個師兄?果然這個師兄才具在范雎之上,完全可走名士大道公然入秦遊說,卻為何要這般蹊蹺行事?莫非——王稽心中突然一亮,立即快步回到秦使庭院,吩咐精悍御史著速清理餘事,做好隨時離開大梁的準備。一切安排妥當,王稽便在位置較比隱秘的書房靜坐等候。

驛館譙樓方打三更,書房廊下便是一陣輕微腳步。王稽拉開房門,便見幽暗的門廊下站著一個身披黑色斗篷的瘦高條子,只對著他一拱手,也不說話便逕自進了書房落座。王稽跟了進來,遞過一個涼茶壺便也在對面落座,只看著瘦削精悍的年輕武士,卻不說話。

「大人可有聽故事的興致?」

「秋夜蕭瑟,正可消磨。」

武士咕咚咚喝下幾口涼茶,大手一抹嘴角余漬兩手便是一拱:「小人鄭安平,在丞相魏齊身邊做衛士,月前親眼見到一樁駭人聽聞慘案,想說給大人參酌。」

「老夫洗耳恭聽。」

鄭安平粗重的嘆息了一聲,便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嗚咽秋風裹著秋蟲鳴叫與譙樓梆聲拍打著窗櫺,王稽竟似渾身浸泡在了冰冷的水中。

那一日,丞相府大廳要舉行一場盛大的百官宴席,慶賀中大夫須賈成就了魏齊修好盟約。凡在大梁的重臣都來了,丞相的幾個心腹郡守也不辭風塵的趕來了。除了魏王,幾乎滿朝權貴都來了。兩個百人隊武士守護在大廳之外,從廊下直排到庭院大池邊,鄭安平恰恰便在廊下,將巨燭高燒的大廳看得分外清楚。

一番鐘鼓樂舞之後,丞相魏齊用面前的切肉短劍撬開了熱氣騰騰的銅爵,宴席便在一片喜慶笑聲中開始了。魏齊極是得意地宣佈了魏齊結盟的喜訊,吩咐須賈當場宣讀了盟約文本。權貴們便一齊高呼丞相萬歲,又向須賈大功紛紛祝賀。魏齊當場宣讀了魏王詔書,晉陞須賈為上大夫官職,晉爵兩級。舉座歡呼慶賀,須賈滿面紅光地更換了上大夫衣冠,先謙卑地跪拜了丞相,又躊躇滿志地舉爵向每個權貴敬酒,不消半個時辰,滿座權貴都是酒興大漲,紛紛吵嚷要舞女陪席痛飲。

便在此時,魏齊卻用短劍敲敲酒爵:「有賞功便有罰罪,此為賞罰分明也。兩清之後再盡興痛飲。」舉座又是一陣丞相萬歲丞相明斷的歡呼之聲,聲浪平息,魏齊臉色倏忽陰沉:「此次出使,竟有狂妄之徒私受重賄,裡通他國,出賣大魏,是可忍,孰不可忍!」

簇新冠帶的須賈搖搖晃晃走到末座,在舉座一片驚愕中便是厲聲一喝:「豎子范雎,敢不認罪!」

論職爵,范雎原本遠遠不能入權貴宴席,因了使齊隨員一併受邀,范雎得以前來,座席便在接近廳門的末座。宴席一開始范雎就如坐針氈,及至須賈晉職加爵,范雎便想悄悄退席。可旁邊幾名一同出使的吏員卻不斷向范雎敬酒,竟是沒有走成。待到丞相拍案問罪,鄭安平看得很是清楚,那個范雎反倒坦然安坐,再也沒有走的意思了。見須賈張牙舞爪疾言厲色,范雎突然一陣哈哈大笑,起身走到廳中高聲道:「敢問上大夫:私受重賄,裡通他國,有何證據?」

「證據?我就是證據!」須賈臉色發青,尖聲叫嚷著。

范雎卻是坦然自若:「如此說來,須賈無能,有辱國體,在下便是證據了。」

「大膽小吏!」魏齊勃然拍案,「可惜老夫不信你!」

范雎毫無懼色,便是從容一笑:「丞相若只信無能庸才,夫復何言?然丞相總該信得齊王,信得安平君田單。事有真偽,一查便知,何能罪人於無端之辭也?范雎告辭!」大袖一甩,轉身便走。

「回來!」魏齊一聲暴喝,驟然又是絲絲冷笑,「老夫縱然信得田法章與田單,也不屑去查問。處置如此一個小吏,何勞有據之辭?來,人各竹鞭一支,亂鞭笞之!」

立即便有僕役抬進大捆竹鞭放置大廳中央,權貴大臣們酒意正濃,一時間大是興奮,紛紛搶步出來拿起竹鞭圍了過來。須賈更是猖狂,呼喝之間便將范雎一腳踹倒在地,尖叫一聲「打!」四面竹鞭便在一片「打!打死他也!」的笑叫中如疾風驟雨交相翻飛。鄭安平說,范雎的淒慘嚎叫聲頓時讓他一身雞皮疙瘩!大廳中紅袖翻飛口舌猙獰,與紅衣鮮血攪成了一片腥紅,汩汩鮮血流到他腳下的白玉磚上,浸成了一片血花。

這竹鞭原本便是劈開之軟竹條,執手處打磨光滑,稍頭卻是薄而柔韌,打到人身雖不如棍棒那般威猛,卻是入肉三分奇疼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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