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士相崢嶸 第五節 撲朔迷離的大梁才士

已經到魏國三日了,王稽還沒有見到魏王,真有些懊惱了。

日薄西山的魏國竟敢如此慢待大秦特使,還當真莫名其妙。在山東六國中,魏國最有邦交斡旋傳統,也最看重邦交禮儀。原因只有一個,魏國是中原文明風華的中心,也是山東六國最有實力根基的大國,但凡天下有事,都少不了魏國出來調停斡旋。魏文侯、魏武侯、魏惠王三代,魏國都是文武衡平一言堪定天下的赫赫大邦。倏忽又是三代,魏襄王、魏昭王、魏安釐王,魏國便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尤其是魏安釐王即位七年以來,魏國竟是無聲無息在天下消失了一般,任你列國翻天覆地,魏國只是不出聲!韜晦息事還則罷了,魏國畢竟大邦,也沒有那國輕易尋釁發動大戰。然則,秦國特使上門結好,還是不理不睬,就大是反常了。莫非魏國當真要像剩餘的十幾個小諸侯一般做縮頭不盟之國?不會,決然不會!但凡明白人都看得清楚,而今之魏國已經被秦趙兩大強國擠在了夾縫,再加東邊一個力圖再度振興的齊國,便是三座大山隆隆擠壓,稍有不慎,魏國便有亡國之危!如此險情,魏國當真麻木到毫無知覺?不會的。王稽很清楚,魏安釐王雖然算不得英雄君主,至少還是中才算不得昏聵,再說還有戰國四大公子之首的信陵君魏無忌這等大才,魏國如何便能聽任三座大山將它擠扁壓碎了?大象反常,背後必有非常之因。常理揣摩,目下與秦國結好正是魏國避免三強夾擊之急需,魏國不可能不重視秦國特使的到來。三日不見,必有隱秘。

可是,這個隱秘在哪裡呢?

「備車!拜會丞相府。」一陣思忖,王稽決意弄出點響動來。

軺車駛進幽靜寬闊的王街,拐了一個彎,便到了丞相府前的車馬場。目下這魏國丞相名叫魏齊,乃是赫赫威勢的王族嫡系公子。三晉素來有王族子弟當權的傳統,而魏國尤甚。自魏惠王起,魏國丞相大體都是王族公子,而權勢最重者,第一便是魏惠王時期的丞相魏卬(公子卬),第二便是目下這個魏齊。其所以如此,在於這魏齊是魏昭王的同母弟、魏安釐王的叔父,自己又做過領軍大將,被魏安釐王讚為「文武兼通之棟樑」,在魏國幾乎便是半個國王一般。只要疏通得當,王稽相信一定能從這個赫赫丞相口裡探出點兒虛實來。

按照禮儀,大國特使的軺車可直達丞相府邸大門,而無須將軺車停放車馬場再徒步到府門稟報入內。然則久在王側走動,王稽卻是心思周密,通曉此等貴胄之喜好,便吩咐馭手將軺車圈趕到車馬場停好等候,自己只帶了一個捧禮盒的吏員從容來到府門前。

門吏一聽是秦國特使,便吭哧著有些不好把持,及至王稽將一個裝著叮噹金幣的小皮袋遞到手裡,門吏二話不說便飛步進去稟報了。片刻之後,白髮蒼蒼的丞相府家老便迎了出來,慇勤地將王稽直接領了進去。穿過一片婆娑竹林時,王稽又將一袋秦國尚坊精製的金幣送給了家老。家老喏喏連聲,便問王稽要在正廳見丞相還是在書房見丞相?王稽便說尚未遞交國書,自然是書房好了。家老便說,中大夫須賈出使歸來,正在書房向丞相稟報,須得稍等片刻。王稽心中一動便笑道,噢,須賈大夫出使楚國回來了?家老低聲笑道,出使楚國何來?是齊國。噢!王稽恍然大悟地笑了,我卻糊塗也,中大夫才幹出眾,定是凱旋而歸了。家老鼻端一聳竟是不屑地搖頭一笑道,氣咻咻說個沒完,能是凱旋了?可能出事了呢,否則老朽保你即刻便見丞相。王稽連連道,不打緊不打緊,我自等等無妨。說話間家老便將王稽領進一間異常雅緻的小廳,吩咐侍女煮茶,說聲老朽去看看,便碎步去了。

剛剛飲得兩盞青綠幽香的逢澤茶,便聞一陣呵呵笑聲傳來,如此屈尊貴客,老夫如何擔待了?接著便是家老的殷殷笑聲,丞相國務繁忙,原是老朽之失,已對大人說過了。王稽連忙站起來走到了門廊下一個遙遙拱手,秦國王稽,拜會丞相了。便見迎面一個綠玉冠大紅袍鬚髮灰白滿面紅光大腹便便者大步搖了過來,哈哈大笑著一拱手,老夫怠慢大國特使,當真無禮也!便走過來拉住了王稽的左手,一團春風般進了小廳。

笑語寒暄幾句,王稽便是一拱手:「初次拜會丞相,無以為敬,奉上藍田玉具一副,敢請笑納了。」向後一擺手,吏員便捧過來一個古銅方匣恭敬地擺在了魏齊案前。王稽上前打開笑道:「此乃精工藍田玉。素聞丞相精於玉具鑒賞,便請評點一二了。」

「玉龍金睛佩?」只瞄得一眼,魏齊便是雙眼放光,及至用紅錦托起玉珮反覆端詳,竟當真是愛不釋手了。

佩玉本是華夏服飾的久遠傳統。三代以至春秋,將玉石雕琢打磨成各種飾物佩帶,從來都是天下共有的民俗。上層貴胄的玉器飾物名目繁多,佩玉便成為身份地位的象徵物之一。即或是庶民百姓,也常有玉魚、玉虎、玉墜等簡單玉器佩帶於身以示吉祥。戰國之世禮儀大大簡化,玉器飾物的佩帶也相對簡單多了。春秋時期那種一組十多件掛滿全身的大型長串佩玉已經不再是貴胄們的必須禮器了,單件玉珮開始成為日常飾物,各種玉具如玉璧、玉璜、玉人玉劍等便成了寓意祥瑞的擺設器具。雖然佩玉禮儀簡化了,但由於進入了鐵器之世琢玉工具大是進展,玉器製作卻是比春秋時期更為精細了。精工製作的大型單件玉珮便成為天下難得的寶玉。當時,秦國的藍田玉是天下名玉之一,與西域胡玉(即後世所說的新疆和闐玉)、楚國荊玉一起被天下稱為「三玉」。王稽帶來的這具玉珮便是以藍田玉為材,由秦國王室尚坊玉工精心琢磨的大型單件玉珮——玉龍金睛佩!這玉龍佩卻是非同尋常,玉材潔白晶瑩,一看便是極為罕見的羊脂玉;玉珮分明是一方整玉琢成,通體九寸九分,連同龍頭龍尾共有十三道彎曲;最為神奇者,玉龍通背為黑色龍紋鱗甲,眼睛為火焰般紅色,眼珠卻是黃澄澄金色!若說這墨鱗火眼是難得的玉材天賦,這玉龍鑲金睛便是戰國之世天下一等一的琢玉技法——玉鑲金。金中鑲玉本來就已經是非常罕見了,這玉中鑲金簡直就是巧奪天工聞所未聞了。饒是魏齊見多識廣,一時間也目眩神搖了。

「好!好!好!」魏齊一連重重地說了三聲好,「天賦奇材,絕世巧工,秦尚坊刻印,此三宗足使此寶萬世不朽也!老夫之見,便叫它玉龍金睛尚坊佩,貴使以為如何?」

「丞相法眼天下第一,品評自是無差矣。」王稽連忙跟上一句。

「特使如此待我,老夫卻何以為報?」魏齊在廳中轉悠幾步,突然轉身,「特使便說無妨,何事相求於老夫?」

王稽笑道:「原是秦王敬重丞相當國,欲修兩國之好,豈有它哉。」

「秦國當真要與魏國修好結盟?」

「丞相明察:秦魏雖為夙敵,然則時移勢易,趙國齊國雄心勃勃,已成天下大患。當此之時,秦魏已無衝突,若不攜手抗禦趙齊,秦國不安,魏國更是危在眉睫也。」

「說得也是。」魏齊皺著灰白的長眉轉悠著,「且不說這趙國素來覬覦大魏,便是這齊國,剛剛從滅國劫難中緩過勁兒來,便要對我大做手腳,當真不可思議也。」

「噢,想起來了。」王稽恍然一笑,「在下也曾聞得,齊國要收回被魏國奪取的老宋國土地。若是如此,秦國可援手魏國共抗齊軍。」

「不不不。」魏齊連連搖手,「與魏國開戰,目下齊國還沒那份實力。老夫所說,是齊國那個安平君田單,竟敢買通我方使臣做我手腳,分明是欺我魏國無人也!」

「有此等事?」王稽驚訝得睜大了眼睛,「中大夫須賈能被齊國買通,匪夷所思!」

「須賈乃老夫臂膀,忠心事國,如何能被收買了?被買通者,須賈主書也。」魏齊回身高聲問,「家老,那個書吏叫何名字來?」

守在門廊下的家老立即答道:「稟報丞相:范雎。」

「一個書吏,何勞丞相動氣了。」王稽笑了,「莫非齊國文士都讓樂毅殺光了不成?」

「對呀!」魏齊哈哈大笑,「齊王少見多怪,竟硬是認這個書吏做大才,派田單親賜他十金並一車齊酒,還要用五城交換這個小吏,豈非滑天下之大稽麼?」

「哪?丞相如何處置這個書吏了?」

「老夫方才得知,還沒想好如何處置。哎,莫非特使也有意這個小吏?」突然,魏齊神秘地擠著老眼一笑。

王稽哈哈大笑:「笑談笑談,在下當告辭了。」

魏齊也是一陣大笑:「好!改日老夫便讓你晉見魏王,商定秦魏修好便了。」

一番笑語,家老便又殷殷將王稽送到了府門。此時門吏已經特意將王稽軺車請進了大門庭院,王稽便在影壁後登車,從車門轔轔去了。回到驛館正當暮色,王稽草草吃得些許飯菜,便來到了小小書房,竟是徘徊思忖,一時理不出個頭緒來。

臨行之前,秦王特意與他有過一次密談。雖然王稽官爵不高才具也平常,卻是跟隨秦王四十多年的老人了。當年秦王母子在燕國做人質,王稽便是隨行總管。依照秦法,除非有大功勳,他這種事務家臣是不能做大臣的。秦王即位,他便被封了一個「謁者」的官職。謁者是掌管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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