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士相崢嶸 第三節 趙瑟秦盆 藺相如盡顯膽識

戰場平手,邦交平手,事情自然沒有完結。

便在趙惠文王正與一班重臣秘密謀劃準備推行第二次變法之際,秦國特使王稽再次進入邯鄲,邀趙王在河內與秦王會盟修好。這一突兀舉動,頓時又在趙國引起了種種猜測議論,赴約與否,幾名重臣竟是紛爭不一。

此時的趙國,文武大才兼備,朝局生氣勃勃:馬服君趙奢傷病虛弱,力薦老將廉頗做了大將軍統率軍事,國尉許歷襄助,名將樂乘、樓緩鎮守北邊長城,趙奢與隱居的樂毅父子則力所能及的不斷謀劃,軍爭大事便是前所未有的整齊。國政有文武兼備的平原君趙勝,邦交有後起之秀藺相如,堪稱明君強臣濟濟一堂。

然則,如何應對秦國發動的又一次邦交之戰,大臣們卻是一時不能統一。大將軍廉頗與國尉許歷認為秦國意在欺騙天下,堅執不贊同趙王赴約。樂乘、樓緩一班大將則主張,即或赴約,亦當在第三國選地,而不當在秦國河內。平原君趙勝、馬服君趙奢,倒是都主張不宜拒絕修好盟會,畢竟,能夠當真與秦國修好而使趙國安定數年,對趙國也是求之不得的二次變法時機。然則,趙勝趙奢都有一個擔心,便是怕秦昭王故伎重演,使趙王做了楚懷王第二!雖說目下趙國之強大遠非昔日楚國可比,然則秦國對山東六國之威壓欺侮卻也是遠遠甚於從前,萬一趙王有失,對趙國便是無可估量的一擊,屆時縱是興兵攻秦,邦交尊嚴國勢衰頹也是無可挽回了。

只有藺相如主張赴約,理由只有一個:趙雖實力稍弱,然大體於秦國正當均勢斡旋之時,軍事兵爭猶不退讓,邦交安可畏敵退讓?至於邦交尊嚴,藺相如自請一力承擔。趙王本來也怕秦王有背後圖謀,不欲應約,然則經藺相如一番剖析,又覺得不能示弱於秦,思忖再三,便下了一道詔書:會盟秦王,交上大夫藺相如全權處置,其餘大臣各聽調遣便是。

藺相如奉詔,便先與秦國特使王稽會晤磋商,提出秦趙會盟當在第三國居中地,否則有失公允。王稽卻絲毫沒有為難,爽朗笑道:「秦王但謀兩國修好,意在河內盡東道之禮也。若趙王覺他國好,便是他國,上大夫確定會見地便了。」聽得王稽如此說法,藺相如便知是秦國君臣已經商議好了應變之策,卻不宜說破,便也笑道:「既然如此,會見地便在河外澠池如何?」「好!」王稽拍案,「澠池韓地,兩王路途相當。便是澠池了。」藺相如笑道:「既是我邦定了地點,便請秦國確定時日了。」「好說。」王稽一揮手,「秦王之意,便在中秋,如何?」「也好。」藺相如道:「中秋月圓,會盟也是好兆也。」

議定了會盟地點時日,藺相如便來到大將軍府拜會廉頗。按照趙國的七級爵位——君、侯、上卿、客卿、五大夫、上大夫、大夫——上大夫尚只是第六級爵位,論實際執掌邦交雖則是重要實權,但在各國卻歷來屬於丞相府轄制,藺相如以上大夫爵執掌邦交,雖說是直接面對趙王的列班大臣,但無論如何也還說不上高爵重臣。而老廉頗卻是不同,職任大將軍便是一等一的重臣,爵位雖是上卿(第三級),但在非王族大臣中便幾乎是最高爵位了。趙國法度:君侯兩級爵位有封地,非特殊功勳與王族大臣不能授予。目下之趙國,非王族封君者也只有趙奢、樂毅兩人。廉頗雖然後來也被趙孝成王封為信平君,然此時爵位卻只是上卿。雖則老廉頗如此顯赫,但對於藺相如而言,與廉頗本無統屬,目下又是奉詔全權調遣秦趙邦交,正是炙手可熱的新銳大臣,即便平禮會商也不為過。然則,藺相如對這位大將軍卻是分外敬重。老廉頗非但是高職高爵之重臣,而且是藺相如素來景仰的趙國長城,藺相如便寧願執下屬之禮拜會大將軍府。

門吏如飛般報進,藺相如尚在門廊下肅立等候,便聞影壁後有力的腳步聲伴著蒼老渾厚的笑聲飛了過來:「大賢士如此禮敬,老夫卻如何當得也!」笑語方罷,便見鬚髮雪白神色健旺一身紅色胡服軟甲的老將軍已經到了面前。藺相如連忙便是深深一躬:「在下藺相如見過大將軍。」老廉頗哈哈大笑著扶住了藺相如:「上大夫後生新銳也,老夫粗莽武夫,正欲討教了。來!進去說話。」拉著藺相如手便大步進了庭院。

來到水池邊一座茅亭下,廉頗笑道:「屋間悶熱,便在這裡說話了。來,這是涼茶。」藺相如一看,亭下石案上除了陶壺陶碗,便是攤開的幾卷竹簡與一張羊皮地圖,顯見是廉頗正在這裡謀劃什麼。飲得一大陶碗涼茶,藺相如便一拱手道:「大將軍可是在謀劃,要於河內秦趙邊境部署大軍?」「噫!你如何得知了?」廉頗大是驚訝。藺相如道:「在下前來,正是要請大將軍,在兩王澠池會盟期間切莫對秦國河內施壓。」「卻是為何?」廉頗目光炯炯,「我大軍壓迫河內,趙王方得澠池安全。」藺相如搖搖頭道:「大將軍試想,趙軍壓迫河內,秦軍豈能不同等部署?兩支大軍對峙在側,兩王會盟豈非天下笑柄?趙國若要爭取會盟成功,便不能大軍壓陣。」廉頗思忖一陣笑道:「說得也是。但沒有軍備,老夫總是擔心也。」藺相如道:「在下以為,大將軍目下軍備當在上黨。」「為何?」廉頗又驚訝了。「秦國若要施壓於我,必在此處。」藺相如指點著石案上的羊皮地圖,「趙國上黨南與韓國上黨相連,秦國若奪取韓國上黨,便等於奪取了趙國上黨之根基也。」「噢!老夫明白也。」廉頗恍然,「著叫敲山震虎,既不落進攻趙國之名,又實實在在地威懾了趙國,以白起之狡詐,有此可能!老夫便卡在這裡了。」廉頗粗大的指頭噹噹點著上黨中部山地的壺關,「白起再來,老夫正好報一箭之仇!」藺相如起身一拱:「大將軍謀劃既定,在下便告辭了。」

「且慢!」老廉頗猛然拉住了藺相如衣袖壓低了聲音,「趙王此行,當真無憂?」

「大將軍但出壺關,藺相如便保趙王無憂也。」

「好!趙王若有閃失,老夫便拿你是問!」老廉頗的黑臉驟然沉了下來。

藺相如目光一閃笑道:「大將軍當以全局為上,無得擅自舉措才是。」

「藺相如,你說老夫有擅自舉措?」

「揣摩而已,尚請大將軍鑒諒。」

「藺相如啊,惜乎你不是重臣,否則,老夫也算你一個了。」廉頗似乎不勝惋惜。藺相如笑了笑沒有說話,只一躬身便悠然去了。

轉眼便是八月上旬,藺相如總領六千軍馬護衛,趙王車駕儀仗便轔轔出了邯鄲。這一日剛剛過得漳水,卻見一支馬隊沿著漳水河谷從西邊風馳電掣而來。藺相如觀望有頃,走馬王車旁道:「臣請我王稍候,必是大將軍趕來了。」趙惠文王笑道:「這個老廉頗,急吼吼趕到這裡做甚來了?」說話之間,馬隊已到車前,廉頗飛身下馬便向王車赳赳走來:「老臣廉頗,請我王移駕百步,老臣有密事啟奏。」惠文王略一思忖便道:「好,到那片胡楊林去了。」馭手一抖馬韁,四匹駿馬便碎步走馬去了。

到得胡楊林邊,廉頗慨然一拱手:「老臣終疑秦國不善,請以三十日為限,王若不歸,老臣則聯絡重臣擁立太子為趙王,以絕秦國脅迫野心!」惠文王心下一沉:「大將軍果真以為,本王便是羋槐第二?」廉頗肅然正色道:「為防萬一,老臣不敢掉以輕心!」惠文王思忖笑道:「也好,本王三十日不歸,你等便擁立太子好了。」「老臣遵命!」廉頗一躬,便飛身上車,親自駕著王車回到了儀仗之下,下車卻對藺相如慨然一拱:「上大夫重任在肩,老夫拜託了!」藺相如悠然笑道:「各司其職,大將軍放心便了。」老廉頗便退後丈許,看著王車儀仗轔轔遠去,方才回馬去了壺關。

「上大夫,你知道方才廉頗所請何事麼?」惠文王若有所思地問了一句。走馬王車右側的藺相如從容笑道:「必是大將軍請命,我王逾期不歸,便要擁立太子了。」惠文王便有些驚訝:「廉頗也於你有約了?」藺相如搖頭:「臣非重職,大將軍不會約臣。」惠文王暗自鬆了一口氣道:「你以為此事如何?」藺相如道:「大將軍忠心耿耿,趙國之幸也,我王何其憂心忡忡?」惠文王道:「趙國痼疾,上大夫不曾聞得?」藺相如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趙國縱有兵變痼疾,卻絕非大將軍此等人所為也。」惠文王哈哈大笑:「說得好!上大夫可謂知人也。」

及至趙國車駕抵達,澠池已經是軍營連綿了。此次兩大強國會盟,地點卻在韓國,韓釐王大為興奮,看作是韓國斡旋大國邦交的絕好時機,要大大盡一番地主之誼。七月炎暑流火的時節,韓釐王便命上將軍韓舉帶領一萬人馬先期到澠池籌劃行轅事務,到得八月上旬一過,韓釐王便親自到澠池迎接兩王。秦國車駕先一日到達,韓釐王虔誠迎接之餘,便想與秦昭王好生盤桓一陣,訴說一番韓國的兩難處境,希望秦國不要將三晉看作一家,對韓國壓力太甚。誰知秦昭王卻只是打哈哈王顧左右而言他,說得一陣竟自顧打盹起來。韓釐王大是尷尬,便告辭走了。本想立即便回新鄭,無奈卻已經見過了秦王,此時若走,分明便是不給秦國臉面,且還要引得趙王猜測。韓國已經是弱勢,兩強間誰也不能開罪,韓釐王便只有強打精神迎候趙王了。秦國不待見韓國,趙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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