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士相崢嶸 第一節 秦國第一次力不從心了

當趙國的崛起奧秘全部被揭開,秦國君臣在章台的秘密會商竟莫衷一是了。

以丞相魏冉的主張:趙國在武靈王之後已經休整二十餘年,惠文王趙何的王權已經穩固,趙軍兵力已接近六十萬,實力顯然已經超過了武靈王後期;當此之時,秦國不宜與趙國展開大戰,當先行周旋山東列國,陷趙國於孤立,而後徐徐圖之。然則如此一來,立即便有一個難題擺在了面前:閼與之敗如何對朝野交代?喪師八萬,秦軍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恥辱,朝野伐趙聲浪正在洶洶之時,天下戰國也在睜大眼睛看秦國如何舉動,若就此隱忍不發,且不說對滅殺秦人公戰士氣,便是追隨秦國的山東諸侯也會倒向趙國了。這種局面,卻是任誰也不願看到的。如此一番折辯,大權在握的魏冉也不能固執己見了,只拍案一句:「王前但有定策,老夫鼎力實施便了!」竟板著臉不再說話。

末了,還是一直默默思忖的白起開口了:「從大勢權衡,目下還得給趙國一個顏色,否則內外難安。只是此戰只宜快速戰勝,不宜僵持大打。戰勝之後,我王可會趙王,壓其處於下風,使天下皆知大秦並無示弱趙國之意,以了閼與之結。而後,便當以丞相之策行事。」雖然不甚解氣,然則重臣們反覆掂量,目下還似乎只有如此方可暫做了局。一時無話,便算是默認了白起的謀劃。

「會王之事好說。」秦昭王皺著眉頭,「要緊處是,這一仗必須勝得利落。」

白起慨然拱手:「此戰臣當親自統兵,定給我王打出會盟威風。」

一言落點,魏冉便當先拍案喊好,幾位重臣也是盡皆讚歎,連秦昭王也似乎綻開眉頭鬆了一口氣。白起的厚重寡言人人皆知,統兵出戰的沉穩犀利更是人人放心,他說打出威風那便必然能打出威風。只要一戰打勝便與趙國板個平手,秦國便能從容周旋。如此情勢,誰個心下不鬆泛了?

會商結束,大臣們立即趕回咸陽各自忙碌去了。獨自留在章台消暑的秦昭王卻有些坐臥不寧,總覺心下沉甸甸的。落日餘暉將山谷染成了一片金色,秦昭王沿著湖畔草地一路走來,不知不覺便到了竹林掩映的孝公庭院——玄思苑。漫步在這簡樸幽靜的小小庭院,秦國的風風雨雨便油然浮現在眼前。秦孝公與商君的盛年悲劇發生在這裡,秦惠王的暮年悲劇發生在這裡,秦武王撲朔迷離的繼位之變也發生在這裡,便是秉政三十餘年的母親宣太后,去年也慘死在這裡。這小小章台,竟是每每在秦國大轉折的時刻不期然便成了風浪的源頭,神秘得令人不可思議,只有嘆息天意了。如今,自己即位已經三十餘年,秉政母后死了,統攝國事的舅父丞相也老了,眼看自己就要穩穩當當地親掌大權統一六國了,卻突然便有一座趙國大山橫在了面前!撩開這座大山的雲霧,又恰恰是在章台!若非天意,這其中的奧秘為何卻是如此令人難測?誠然,一國內政也可以不因他國強大而改弦易轍。然則這是戰國之世,大國激烈連續碰撞激烈對抗,天下大勢幾乎鐵定的左右著各國的權力格局,如何能以尋常時期的外事邦交論短長?若無趙國大山驟然橫空出世而在閼與之戰大敗秦軍,以穰侯年近七旬之身,朝野呼籲其退位還政之聲必然日見高漲,穰侯無由戀棧,自己親政便是指日可待。然則趙國大山一橫,秦國局勢陡見險惡,強臣猛將便會成為國家重寶,穩定權力格局便也會成為上下同欲,朝野便會轉而擁戴穰侯此等強臣掌國,以與趙國對抗;穰侯雖已年邁,卻是老而彌辣,非但體魄強健,權欲更是不見稍減,若再有十年,嬴稷自己也便是年近六旬之老人了,倏忽一生,難道註定的要將這空頭王冠戴到墳墓裡去麼?

雖則如此,這種茫然無措與其說是因自己的權力處境而起,毋寧說是驚心動魄的趙國故事給了他前所未有的震撼。畢竟自己是秦王,也算身強體健,終不成還能走在老舅父之前了?縱是親政再晚,秦國最終也還是得嬴稷掌權了。說到底,秦國目下最要緊的是如何對抗這個巍巍然崛起的趙國?然則,依趙國目下之勢,秦國還當真是力不從心也。就兵力說話,戰國以來,初期魏國最是強盛,魏惠王中期曾達到五十萬精銳大軍;戰國中期,楚國吞滅吳越之後,兵力一度達到六十餘萬,齊國更是在齊湣王後期達到了八十萬大軍。然則,上述三國都倏忽衰落了,目下都是擁兵三四十萬而已,且還不是清一色的精銳新軍。目下七大戰國之中,兵力在六十萬之上者,惟有目下之趙國。

若是僅僅數量佔優而戰力疲弱,秦國五十餘萬大軍何懼之有?要緊之處在於,趙國這六十餘萬大軍,偏偏是胡服騎射之後練出的精銳新軍,其剽悍勇猛之戰力,竟能一戰吞滅秦軍八萬鐵騎,當真令人驚心!縱是胡傷用兵不能與白起相比,然則兩軍死戰絕地,趙軍並非大軍重圍以數倍兵力優勢取勝,而是在兵力大體相等的情勢下死戰取勝的。若非此等血戰,豈能令善戰之秦國朝野震驚?

如果說,閼與之戰還僅僅是對趙軍戰力的驚訝,在白起揭開趙國帷幕後,秦國君臣便已經被趙國的整體實力震驚了。若是趙武靈王的主父一直做下去,以趙雍晚年之錯失頻出,也許趙國之強大也就是曇花一現了。偏是陰差陽錯,一場兵變竟成了趙國朝野的樞紐之油,使這個民風強悍的國家渡過危機而繼續強大起來!本來趙雍未必就死,偏偏是那個最後的侍女岱雲子剛剛走出趙國,便永遠地失蹤了。本來少年趙何未必能穩定趙國,可誰料那個公子成被封為安平君獨掌國政三年之後竟是死了。那個謀劃起事的李兌雖然做了司寇大臣,卻也因實力靠山倒塌而被處斬了。於是趙何安然親政,趙國度過了變亂之期。更令人不安的是,趙何當政後禮賢下士,趙國竟倏忽湧現出一大撥名臣名將,勢頭似乎比當年秦國崛起還要來得迅猛!雖說在趙國內亂之時中山國又死灰復燃,可如今的趙國不是又滅了中山麼?如此一來,趙何的國王竟是越坐越穩,趙國也是扶搖直上,天意也?人算也?

戰國之世,但能在變法之後連續兩代穩定,便立即成為超強戰國。若一代變法而後代止步,便會無可奈何地迅速衰落。前者如魏國,如齊國,如秦國;後者如楚國,如韓國,如燕國。目下之趙國,趙何已經穩定近二十餘年,上下同心,堅持新法,朝野擁戴國力凝聚,若再有一代如此堅持,秦國的壓倒天下之勢便分明要被兩分了。雖然趙國沒有廢除封地舊制,舊根沒有徹底刨除,令秦國君臣稍感心安。然則,趙國穩定之後,安知不會再行第二次變法?若當真推行第二次變法,如同秦國商君變法一般徹底,趙國豈能撼動了?果真如此,趙國豈非要與秦國平分華夏?秦國一統天下之大業豈非要付之東流?那時,身為第四代強秦國君的嬴稷將何以面對嬴氏祖先?何以面對天下變法之士?

是了,要害便在這裡,秦昭王茫然無措的根子也在這裡。

當年,秦孝公東出未成而夢斷關河,臨死之際與太子嬴駟單獨密談。孝公問嬴駟,何謂國恥?嬴駟答,六國蔑秦,不與會盟。孝公問,何謂國誓?嬴駟答,大出天下,一統華夏。孝公一字一頓的做了最後叮囑:「王族易敗,若無遠圖則速朽,凡我嬴秦子孫,必以一統天下為激勵,荒疏者,死後不得入太廟也!」從此之後,「大出天下,一統華夏」便成了嬴氏王族的秘密國誓。儘管由於分化六國的策略之需,這一秘密國誓不能公諸於朝野,但嬴氏王族與股肱大臣歷來都是清楚的。而且,自秦惠王之後,秦國與山東六國經過五十餘年周旋,壓倒優勢已經是越來越明顯,齊魏楚燕韓皆成風中之燭,統一天下眼看便是水到渠成了,卻偏生崛起了如此一個強猛趙國,豈非大大令人頭疼?更令人擔憂的是,若這種秦趙僵持的局面再延續得幾年,五大戰國便完全有可能重新恢復過來,那時山東六國再以趙國為盟主合縱抗秦,豈非又倒退回秦惠王的艱難時期了?稍有閃失,秦國被逼回函谷關以西亦未可知也。

血紅的晚霞中,秦昭王猛然一個激靈。

「備車!回咸陽!」秦昭王回身對遙遙跟在身後的老內侍喊了一聲,便大踏步走了。

當夜三更,秦昭王便回到了咸陽,沒有進宮便車駕直奔穰侯魏冉的丞相府邸。可匆匆迎出的相府主書吏卻稟報說,丞相從章台回來只在府中停留得一個時辰,便帶著一班精幹吏員北上九原了。秦昭王思忖片刻,也沒有多問便驅車回宮了。

剛進書房,長史王稽便來稟報:武安君府行軍司馬報來急件,說武安君與丞相已經兼程北上九原,但有軍情,隨時羽書急報。秦昭王心下稍微寬鬆,便立即吩咐長史下詔各郡縣並曉諭朝野:上將軍白起已經起兵伐趙復仇,秦人精壯但有非徵入軍者,各郡縣得踴躍接納並就地駐紮,俟國尉府稍後一體接編!這是章台會商確定的謀劃,此戰事先詔告朝野,以安國人洶洶請戰之心,昭示國府雪恥之果決。詔書發出,秦昭王便吩咐張掛九原地域圖。碩大的羊皮地圖在六盞與人等高的銅燈下分外清晰,秦昭王佇立在圖下便是久久端詳——白起要在這裡與趙國開戰麼?

因了此戰不大,章台會議便沒有要求白起詳陳謀劃。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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