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王大典一結束,趙雍又風塵僕僕北上了。一到雁門關,他便召來在平城徵發兵員的代相趙固、平城將軍牛贊、雁門將軍廉頗秘密議事。
「我欲設立雲中郡,諸位以為如何?」趙雍一如既往地開門見山。
三位邊地大員頓時睜大了眼睛,卻都是一句話不說,其驚訝愣怔竟將趙雍看得忍不住哈哈大笑,「如何?膽怯了?不敢進駐雲中麼?」
「臣啟我王,」代相趙固為在座唯一執掌一方的政務大臣,在此等國政大事上自然不能期待兩位將軍先說話,便謹慎開口,「雲中雖為各方拉鋸地帶,然則雲中要塞與長城歷來為秦國北邊重鎮,我若設郡駐軍,分明便與秦國交惡,依目下大勢,似對趙國不利。」
「趙相差矣!」老牛贊慷慨高聲,「雲中長城屬秦不假,然則長城外陰山草原卻歷來為匈奴盤踞。我趙軍將士浴血大戰匈奴,平息陰山岱海之胡患,如何便設不得雲中郡了?」
「廉頗以為,雲中郡可設,但治所須在岱海築城。」老成持重的廉頗第一次不待國君發問便開口說話了。
「怪哉老哥哥!」牛贊驚訝笑道,「岱海築城為治所,那還叫雲中郡麼?」
「莫不成你目下便奪了雲中過來?」老廉頗黑著臉一絲不苟,「此中尺度,我王掂量了。」
「好!老將軍知我心也。」趙雍雙掌一拍笑道,「你等思忖了:目下七大戰國全部稱王,燕齊兩衰,魏韓兩弱,楚國更是日見萎靡;放眼天下之國力軍力,唯秦國將成我趙國真正對手!當此之時,試探虛實也罷,未雨綢繆也罷,設立雲中郡都是一手開門棋。趙固言對趙不利,是覺我出手太早。廉頗老將軍之策,兩相兼顧,既占陰山壓秦之頂,又退治所減秦敵意,正得初接強敵之奧妙也。」
「臣已明白!」趙固頓時恍然,「大軍駐陰山,治所駐岱海,進退自如也!」
「正是這般。」趙雍笑道,「廉頗老將軍,你便兼領雲中相,立即籌劃岱海築城與設置官署、遷入民戶事宜,先讓雲中郡響動起來。趙固與牛老將軍,徵發胡人成軍,可是史無前例。兩年之中,定然要將此事辦妥。」
牛贊慨然拍案,「我王莫擔心,林胡東胡已經臣服,胡人精壯入軍本是習俗,比我趙人入軍還踴躍!二十萬大軍,兩年後定然一支精兵也!」
趙固卻道:「廉頗老將軍兼領雲中相,陰山大軍卻由何人統領?」
趙雍笑道:「此事我已應對:樓緩出使歸來立即北上,職任雲中相,廉頗老將軍還歸大軍進駐陰山。」
「我王此番北上,似有他圖?」趙固看趙王笑得神秘,不禁便是疑惑。
「只你等三人知曉便了。」趙雍一臉肅然,「我要南下咸陽,探察秦國。」
「啊!」饒是三位皆膽略過人,也是一聲驚歎,竟比方才乍聞設立雲中郡還要驚訝。趙雍心知三人必要殷殷勸阻,便是斷然一擺手道:「我已有周詳謀劃,三位無須擔心,只做好自己事便了。」「不!我王不能涉險!」牛贊還是不管不顧地霍然站起,「秦為虎狼之國,我王縱然雄傑輕生,也當以趙國大局為重!」「老將軍之言大是!我王不能涉險!」趙固廉頗也是異口同聲。
趙雍哈哈大笑:「世間萬事,何事無險了?秦孝公當年不孤身赴險,能有變法強秦?秦人能為,我趙人何不能為?因噎廢食,便只有窩在火炕頭了,談何大業?」
「既然如此,老牛請做我王護衛!」牛贊紅著臉嚷叫起來。
趙雍笑道:「老將軍笑談了。只怕過不了雲中,秦人便早認出你這邊軍猛將了。」臉色倏然一沉,「諸位無須多言。但看我陰山大戰匈奴,秦國非但不落井下石,且擬援手襄助,便知秦國之天下氣度也。不親自掂量一番秦國,趙雍永遠不會甘心。」
三位大臣不禁相顧默然了。這位趙王的英雄氣度與超人膽略,二十餘年來已經淋漓盡致的在趙國揮灑出來,別出心裁獨闢蹊徑敢為匪夷所思之舉,更是常常令這些身經百戰的將軍們驚歎不已。十九年隱忍不發,悄然推行變法,公然自貶國格,其柔韌頑強雖越王勾踐亦未必能及;但發則匪夷所思:胡服騎射、大軍改制、林胡赴險、北海窮追、陰山血戰,那一次不是驚心動魄?歷來君王不領軍,趙雍卻是每戰必帥,傷痕纍纍猶衝鋒陷陣,以致成為趙軍真正的天神軍魂,但有趙王領兵,趙軍便是殺氣彌天戰無不勝!凡此種種,趙雍之大智大勇已經令趙國朝野由衷折服,而今趙王決意要南下秦國,也許便是趙國大出天下之天意使然,身為臣工,豈能執意違拗?
次日清晨,雁門關飛出一支馬隊,在枯黃的草原風馳電掣般馳向雲中方向進入長城,進入秦國上郡。三日後,這支馬隊從北地郡進入了關中,進入了咸陽。
這日,秦昭王正在與魏冉、白起商討趙國稱王後的應對之策,長史王稽卻帶著關市匆匆進來稟報:尚商坊有一胡人馬商氣魄驚人,要以三千匹駿馬交換「官市」精鐵三百萬斤,請命定奪。尚商坊本是秦國在咸陽專設的山東六國商區,「官市」卻是秦國府庫設在尚商坊的最大市易店面,專一收購秦國急需貨物,同時外賣秦國府庫的積壓器物。精鐵是兵器原料,秦國歷來嚴格禁止流出,駿馬卻是騎兵急需,秦國歷來大量購進。今日竟有人以駿馬易精鐵,且數量如此驚人,一時間秦昭王三人竟都愣怔了。
「怪哉!」丞相魏冉先驚訝了,「一個馬商要三百萬斤精鐵?何方胡人?」
「其人自稱:林胡馬商烏斯丹。」關市小心翼翼地回答。
白起皺起了眉頭:「以秦國急需購進之物,換取秦國嚴禁流出之物,此事卻有些蹊蹺。」
「長史,」秦昭王一揮手,「將這個馬商請進宮來,毋得張揚便是。」
「臣明白。」王稽答應一聲,便領著關市匆匆去了。
大半個時辰後,便聽東偏殿外廊傳來堅實清晰的腳步聲,白起的眼睛便是驟然一亮,接著便見王稽疾步走進低聲稟報,林胡馬商已在殿外廊下。秦昭王一點頭,王稽便轉身快步繞過了高大的黑色木屏走出殿口。片刻之間,那堅實清晰的腳步聲便砸了進來,王稽那急促細碎的腳步竟是絲毫不能掩蓋其夯石落地般的力度。秦昭王三人的目光竟不由自主地齊刷刷聚向高大的木屏,驟然之間竟都是一驚!
大屏後砸出了一個異乎尋常的胡人——雪白的一件翻毛皮短裘,緊身皮褲半截塞在高腰戰靴中,攔腰一條六寸多寬的赭色板帶上左嵌一幅小型銅機弩,右插一口皮鞘鑲珠的彎刀;頭戴一頂火紅色翻毛大皮帽,灰白的長髮披在雙肩,粗糙黝黑的大臉膛上一副虯枝糾結的連鬢大鬍鬚噴射得刺蝟一般,高聳筆挺的鼻頭泛著油亮的紅色,深陷的雙目中竟是兩股幽藍的光芒。身材雖不甚高大,當殿一立,卻是山嶽般巍然無以撼動。
「林胡馬商烏斯丹,見過秦王。」馬商一揚左手,而後雙手一拱,便是一個地道胡禮。
秦昭王恍然笑了:「貴商遠來,請入座說話。」轉身高聲吩咐,「來人,三爵秦酒!」
烏斯丹哈哈大笑:「胡人好酒,三爵只滲得牙縫了!久聞秦酒凜冽,至少一罈過勁。」
「好個胡人英雄!」秦昭王少時也曾在燕國內亂中與胡人雜處,熟知胡人酒風之烈,驟然間竟是倍感親切,拍案便道,「一罈百年鳳酒!」
肅立一側的王稽一揮手,兩名小內侍便抬來了一張酒案:中間一隻泥色陶罈,兩邊分別擺著打酒的長柄木勺與三隻酒爵。秦昭王笑著一指酒案:「老秦酒一罈六斤,英雄分爵慢飲了。」烏斯丹又是哈哈大笑,卻沒有說話,只站起來走到酒案前提起已經開封的酒罈便舉到了嘴邊,仰頭之間竟是長鯨飲川一般,不見喉頭咕咚之聲,更沒有滴酒灑出,只聞一陣細亮的吮吸聲息,片刻之間,烏斯丹便將酒罈咚地一聲墩在了案上,「果真好酒!」
這一下,非但秦昭王大為驚訝,便是粗豪過人的魏冉與天賦奇膽的白起也驚訝了。秦軍中不乏豪飲猛士,可要誰一口氣滴酒不灑地將一罈老秦烈酒飲乾,只怕是比登天還難。當年白起做卒長,卒下孟賁烏獲兩名大力神一次可飲六罈老秦酒,可那是咕咚咚豪飲,酒水順著嘴角激濺出來連襯甲都滲得濕淋淋的,如何與這烏斯丹乾淨利落的飲法相比?
「烏斯丹,真英雄豪士也!」秦昭王不禁便是拍案高聲讚歎。
烏斯丹卻連連擺手,「飲得幾罈酒,算甚個英雄了?只你中原人不知胡人罷了,皮囊裝馬奶子,常在戰馬馳驅間大喝,日子久了,皮囊一沾嘴這獨腹便是空空山谷,大嘴巴便是吸風谷口,一氣吞吸,卻有何難?」
「如此說來,你可一次吸乾一囊馬奶子?」秦昭王更是驚訝了。
「騎士皮囊,一囊八斤馬奶子,便是兩日軍食,不能一次吸乾。」
魏冉臉色倏忽陰沉:「這位烏斯丹,你究是馬商?還是林胡將軍?」
烏斯丹笑道:「是馬商,也是將軍。我胡人沒有官商區分,出來做馬商,回去便是打仗將軍。丞相不知胡人風習麼?」
「你如何知道我是丞相?」魏冉突然聲色俱厲。
烏斯丹哈哈大笑:「是老鷹就得在